《黒籍冤魂》從小説到劇本

《黒籍冤魂》從小説到劇本

黄　菊盛

　　《黒籍冤魂》是清末小説家呉�人寫的短篇小説，原載他主編的《月月小説》1906年12月出版的第四號。小説中通過一個叫做曾伯稼的煙鬼在斃命前的口述，將他自己因爲吸雅片煙遭受種種苦難作了自我懺悔，可以説是一篇對雅片煙禍國殃民的控訴書。
　　清末民初雅片煙是公開出售的，上海市内煙館林立，俗稱“燕子窩”，它比茶館的營業時間更長，晩上也開夜市。而在妓院、賭塲等處也都有雅片煙供應，爲�君子大開方便之門。那時候，有錢人家要小輩守住家産，父母便慫慂兒子吸雅片煙，認爲這樣兒子在家裏一榻横陳，終身與孤燈爲伴，可以不再出去交惡友，去嫖賭。其實這種消極的辧法效果適得其反，非但阻止不住兒子去嫖去賭，而且煙�使他不務正業，體質日壞，更加自甘墮落，終於身敗名裂，不可救藥。大企業家劉鴻生曾擧出他的不少親友都有這樣的例子，劉還説他看到過的殷實富戸，幾乎都沒有能保住三代的。究其原因，雖然也有經商辧廠失敗或遭受天災人禍的，但絶大多數都是不肖子弟沈溺於嫖賭及吸雅片煙之故。可見吸毒這個社會問題是非常嚴重的。
　　所以《黒籍冤魂》這篇小説的發表，當即引起重大的社會反響，不久又改編成京戲和文明戲相繼上演。二十年代之前，京戲和文明戲是上海擁有觀衆最多的兩大劇種。京戲搬演這類時事新劇，就是它形成海派的發端；文明戲則逐歩被有固定劇本及男女分演的話劇所替代。到了二十年代，京戲的海派完全成型，文明戲却沒落了。
　　《黒籍冤魂》的小説因係單綫自述，人物不過曾伯稼和妻子、兒子、女兒及婢女幾個人。將它搬上舞臺，自然不能這麼單調，添了曾的父母之外，又加了他家管店的兩個惡夥、煙館的�堂、妓院的鴇母亀奴等脚色。京戲於光緒三十四年(1908)６月23日由上海丹桂茶園首演。名伶夏月珊飾曾伯稼，七盞燈（毛韻珂）飾曾妻張氏，小子和（馮子和）飾女兒，並有小連生（潘月樵）、孫菊仙、夏月潤、劉培山、小小連生等配演。同年冬，新舞臺落成，夏月珊、潘月樵等轉入新舞臺後，又以此戲作爲經常上演的劇目。該劇受清末戲曲改良運動的影響，表演採用寫實手法，以念白爲主，並有新式布景。新舞臺演出時，還當塲出售戒煙丸，引起雅片煙販的嫉恨，爲此夏月珊等曾收到恐嚇信，但夏不爲所動，仍堅持演出，得到社會輿論的好評。
　　文明戲緊隨京戲之後演出《黒籍冤魂》，分塲基本與京戲相同。當初京戲和文明戲都沒有固定的劇本，都是邊演邊改，兩者還相互補充改進。到了宣統元年（1909），演文明戲的鄭正秋（後來他是中國電影的創始人之一）將夏月珊演出的京戲本子，整理成提綱式的正式文字，内容沒有多大變動，但將主角煙鬼曾伯稼的名字改成甄弗戒，用諧音批判他是個眞正不肯戒煙的死頑固�子。這個本子先發表於《圖畫日報》，第三年（1911）出版單行本，題“夏月珊編，鄭正秋録”，其實文字全是鄭正秋所作。1916年上海幻仙影片公司將它搬上銀幕，也是依據這個本子。可以説這確實是改編《黒籍冤魂》較爲完整的一個劇本。
　　本文的【附一】是鄭正秋所作《黒籍冤魂》的凡例（即説明）和分幕的内容提要（刊於1911年＜宣統三年閏六月＞單行本内）；【附二】是孫玉聲在《續海上繁華夢》小説中描寫《黒籍冤魂》演出京戲時的實況，因爲他寫的不是首演的那一次，因而演員有所變動，但情節並無不同（海上漱石生孫玉聲的《續海上繁華夢》，約民初是先在《圖畫日報》上連載，1915年＜民國四年＞上海文明書局出版單行本，這第五回文字是從單行本内抄下來的）。從這兩�附件中，我們就能看到《黒籍冤魂》從小説到劇本這一過程的全貌，而且還能體驗到當初戲院裏的環境氣氛和觀衆看戲的風貌。 �

【附一】
《黒籍冤魂》劇本凡例

鄭　正秋作

　　（一）雅片之害，盡人知之。夏氏月珊，尤視爲己飢己溺，其志趣懷抱，豈尋常伶人所能望其項背哉。記者與有志同志，爰請其將所編《黒籍冤魂》一劇，擇其能發人深省者，映成照片，並附白話説明書，如禹鼎鑄奸，醜象畢露，俾閲者驚心觸目，及早回頭，庶茫茫苦海中，不致沈溺無數冤鬼。
　　（二）語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記者此編，純用白話，不亦陋乎。帷中人以下，通文者鮮，與其失之艱深，毋寧失之簡淺。故樸質不華，欲使如白香山詩，老嫗都解。
　　（三）吾國言語不統一，實爲進化之阻。是編悉用官話，以冀通行，但記者生長南方，於北方多有未�，閲者諒之。
　　（四）劇中之主人翁，爲甄弗戒，故此編於弗戒事言之最詳。其餘諸人，無甚關係者，一概從略，以免費詞。並取便閲者記憶，廣勸賓朋，毋負夏氏之苦心，強種強國，於此爲基。記者之幸，而亦國家之幸也。
　　（五）是編共二十三章，毎章長短起迄，悉以塲數爲斷，不増不減。�各省各府各縣欲�演者，可以按圖索驥，推廣不窮。記者翹首望之。
　　（六）夏氏排演是劇，�費苦心，記者不欲任其湮沒，故於是編首列夏氏肖像，俾脱離苦海者，人人崇拜此大功臣。
　　（七）毎塲用照片一張，事蹟較多者，加用一張，有前後情形略同，毋庸贅入者，則刪去之，以避重複。
　　（八）統計照片二十二張，布景一切悉用五色銅版精印，藝員神情，罔不逼肖。手此一編，無異躬歴劇塲，目睹全貌。竊願有志之士，父詔其子，兄誡其弟，協力同心，共登仁壽之域焉。

《黒籍冤魂》劇本塲次　　鄭正秋作

第一塲　　　奉�娘命抽煙，弄假成眞
第二塲　　　爲兩口煙，來不及送終（父亡）
第三塲　　　一面做孝子，一面抽煙
第四塲　　　叫�煙迷不出來（煙鬼已懶管百事）
第五塲　　　買參片來，抵三個二十四口煙（參片含��，食之可抵煙用）
第六塲　　　毒死兒子，氣死老娘
第七塲　　　東家不問事，管事起黒心
第八塲　　　哭公婆，又哭兒子
第九塲　　　煙鬼不受勸，逼死老母命
第十塲　　　債主只揀有辮子的抓
第十一塲　　一臉黒氣，是抽煙人的招牌
第十二塲　　雅片一口，鷹餠四十（鷹餠指銀元）
第十三塲　　一塲官司，打完人家
第十四塲　　�兒雙雙，抛�家門
第十五塲　　人窮臉兒好，就有人來謀
第十六塲　　捨得親生女，捨不得雅片煙
第十七塲　　一朝錢在手，痛苦都忘却
第十八塲　　賣良爲娼，是抽煙的報應
第十九塲　　賣女錢，都撥到煙斗眼兒裏去了
第二十塲　　要拉野鷄，自己倒給堂�拉
第二十一塲　兩眼巴巴，望着女兒當妓女
第二十二塲　女兒不得見，倒乞亀兒打
第二十三塲　臨死發善心，留字勸後人

【附二】
《續海上繁華夢》初集第五回（節録）

海上漱石生孫玉聲作

　　各人（在浦南春）飯已用畢，少牧惠過了帳。浦南春的大門，與新舞臺後面的門是一條弄的。後面一樣的賣票出入。衆人便從後門而進，守門人問可曾買票？幼安道：“是鳳公館内請的，有案目經手。”守門人始點頭放進。其時雖尚七點未到，祇見戲園内人山人海，已坐得隙座倶無。鳴岐與子靖、少甫、冶之、戟三、錦衣等先到，一見幼安諸人入内，急忙招呼坐下。生甫道：“新舞臺的生意眞好，這時候已人多坐不下了。”鳴岐道：“新舞臺天天如此。今夜演《黒籍冤魂》，覺得更是好些，稍遲眞恐坐不下了。”少牧向四面及二層樓三層樓一�，問鳴岐道：“可曉得上下客座，一齊坐足，有多少票洋可賣？”鳴岐道：“聽説有三千塊錢左右。”生甫道：“有三千塊錢可賣，戲館中可算得是獨一無二的了。就是這所圓式的房屋和圓式的戲臺，彷彿圓明園路外路戲園一般，也甚特別。”鳴岐道：“豈但房屋特別，停刻戲中的彩畫，眞是應有盡有，更覺特別非凡。並且後臺布彩的人，非常迅速，與別家戲園不同。所以北市近來也有彩戲，與新舞臺却有天淵之別，皆因彩片既欠鮮明，布置又多遲慢，不能新人眼界，反憎它臨塲�沓之故。”生甫點頭道是。其時臺上演的是李吉才、索蓮仙演的《紅梅閣》。接下乃夏月潤、張順來的《長板坡》，二人雙起趙雲，功力悉敵。馮志奎的張翼徳，亦頗英氣勃勃。這戲已有畫片，乃山澗樹林之類。那山中竟能容人出入，眞有嵌空玲瓏之妙。中有甘夫人投井一塲，臺上設一井欄，臺下開有空穴，故此一經投入，即由空穴而下，宛如眞井戸一般，觀者無不撫掌。《長板坡》演過之後，是小連生的全本《黄勳伯》，乃體操會員黄勳伯熱心捕竊被害事，也是一齣新戲。黄勳伯係小連生所串，激昂慷慨，有色有聲。臺上畫片忽而房屋，忽而市廛，忽而曠野，更一套套的層出不窮。結末一齣，方是七盞燈、夏月珊等合演的《黒籍冤魂》。夏月珊串曾伯稼，七盞燈串曾妻，趙文蓮串曾女，劉培山串曾父，楊長喜串曾母。生甫看了詫道：“這一齣戲怎的沒有小子和串，現在改用了趙文蓮。”少牧皺眉道：“新舞臺去了一個小子和，却是一很大的恨點。”幼安道：怎麼不是。小子和所演的戲，不論悲觀離合，倶能體點入微，旦脚中眞是不可多得。新舞臺須仍收他入班才是。”子靖道：“小子和係夏月珊之徒，先串花旦後改老旦的馮三喜之子，名馮旭初。乃前春掛戲園小面馮二狗之弟。聽説北市有人聞新舞臺生涯甚好，要在三馬路開一所大舞臺，又有人要在法大馬路開一所新劇塲。將來旭初、二狗，必定同在一園。大約新舞臺内，一時斷難邀他回來。”幼安道：“得人者昌，那家果把小子和邀去，開幕時定有起色。但諺言牡丹雖好，須憑緑葉扶持。�使這一家的班底日後及不得新舞臺整齊，小子和所演各戲也恐不無減色，堪爲此豸可惜。”鳴岐道：“安哥此話，眞是一些不錯。猶記前年，小叫天到申，因各戲缺少配角，往往難畫所長。不及在京時與王瑤卿、金秀山、賈洪林、�處等同班，毎串一戲，聚精會神，異常出色，與在上海不同。可知在上海時，正坐牡丹缺葉之弊。”子靖道：“新舞臺自小子和去後，添邀趙文蓮、周鳳文二人。趙文蓮即以前的十七盞燈，乃名伶張國泰之徒，與七盞燈同出一師，戲情亦尚去得，靠把尤佳。周鳳文乃崑班巾生周補之即周�泉之子，唱亂彈最出色，白口亦清。今天聞因事請假，沒有上臺。若串《探親相罵》等戲，亦倶頗有可觀。且亦善排新戲，科諢入妙，情態逼眞，非尋常旦角所及。新舞臺失去一小子和，今得周、趙二人，尚堪相抵，未足爲害。不過有幾齣小子和串慣的戲，不能常串，未免有些缺憾罷了。但小子和所串的戲，七盞燈大半倶能代串，也不至到底不能排串�。”衆人正在談論，臺上已演過了曾父母勸子吸煙守業。曾妻順從翁姑之命，令夫略吸數口，�知曾從此視煙如命，百事廢去，竟如半死一般。以致曾父憤斃，曾妻與曾反目各塲，活畫洋煙害人，令人髮指。皆贊嘆此戲排得眞切，實與國家禁煙前途大有影響。至廰堂臥房等一切畫片，亦倶簇簇生新，非常動目。逮後，伯稼僞稱戒煙，私購參片回家，其子竊食誤斃，其母以痛孫情切而亡，其妻營葬其姑與子。於周年之日登墓痛哭，歸家又勸伯稼戒煙不從，竟呑生煙以殉。於是伯稼一家祇存父女及一僕一婢，而所開商號内，其甲乙二夥，因瞰主人沈溺煙霞，不治生産，竟起歹心，不但呑沒帳銀，且又縱火焚號，圖賠保險銀兩。及騙保險單取銀到手，相率偕逃。以致債戸蝟集，倶向伯稼索資。伯稼無可應付，被控公庭禁押。萬不得已，令女典質家中衣飾，納資出罪。乃其婢與僕竟又席捲室中所有而逃。於是伯稼父女二人窮無所歸，露宿曠野。�惡交併，爲亀鴇所瞰，誘令將女賣洋，大哭而別。觀劇至此，僉恨洋煙之毒，不圖家破人亡，至於此極。雖曾伯稼未必果有其人，世間未必竟無其事。深嘆排戲者，喚醒社會，善於用心。其間墳瑩官署，監獄荒丘，倶有畫片，尤覺情景逼眞，幾疑並非是戲。最後伯稼把賣女所得之資，歸還煙債，未幾即又身無分文，乃拉東洋車度日。那知曾女自被賣後，已遭勒逼爲娼，狎之者即昧良偕逃之二惡夥。一日招令至番菜館侑觴，事畢而出，適曾拉車經過而大駭，�車狂追，逮至妓院之門，搶歩欲入，爲亀奴所阻，且爲蜂毆。曾踉蹌逃至城偶，力竭而�，痛哭流涕，憤無可雪。時已昏暮，城門早閉，乃竊某測字人紙筆，歴述生平受煙害始末，警告世人。書竟，擲筆而僵，戲乃掩幕。觀者雲散。生甫稱贊大菜館和妓院、城關各種畫景，眞能處處逼肖。幼安道：“此戲不但畫片精妙，串演純熟，最難得的是通本宗旨，全在煥醒煙民落想，却能深入顯出，足使觀衆動無限感觸，生無限覺悟，眞是好戲。我等今日雖無吸煙之人在内，且値禁煙時代，將來彼此諒可決不吸煙。”但既見此戯之後，�遇吸煙親友，尚須勉勵勸戒為是。”衆人倶惟惟稱善，相將移歩出外。祇見不多時人已散淨，與北市各戲園擠軋不同。原來新舞臺除頭等票及包廂各客，倶有前後門出入外，其餘二三等票，�有二三等票的門口進出，絶不相紊。所以任憑怎樣人多，散時決不致十分擠軋。況門口更有総工程局増派巡士，與戲園内稽査人等，合力彈壓，故亦絶無諠譁滋擾，以及乘機攫持等事，眞個是整頓的井井有條，見者倶爲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