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から』52号1999.1.1

小説理論研究與文學近代化研究的雙重收穫
――顔廷亮《晩清小説理論》簡評

〓　喜平

　　近代文學研究作爲一門年輕的學科，進入80年代以來，方才迎來了〓的繁盛期。顔廷亮先生便是新時期這一研究領域具有突出成就的代表性學者之一；特別是他的近代小説理論研究，自1980年發表《晩清小説理論研究中的一個問題》以來，十數年間先後推出系列論文近30篇，始終居於學術前沿，尤爲海内外同仁所矚目。新近由中華書局出版的《晩清小説理論》（1996.8）一書，就是他在長期濳心研究的基礎上形成的総結性成果。
　　選取獨特視角，強化理論色彩，是該書的鮮明個性。古代小説創作雖然早在元明之際、明代中葉、清代初期即已高潮迭起，先後出現了“四大奇書”和《紅樓夢》、《儒林外史》等不朽名著，但受時代的局限和觀念的制約，小説批評特別是小説理論却遠未能〓同歩發展，其間，以評點派爲代表的傳統批評始終占據着主導地位。及至晩清，由於時代巨變和觀念更新，方才逐漸突破了傳統眼光和評點方式，開始出現了獨立的論文和小説話等專門著述，構成了小説理論批評史上的空前景觀，從而導致了小説理論的近代化，最終實現了小説理論由古典到現代的歴史轉換。唯其如此，關於晩清小説理論的探討便成爲新時期以來近代文學研究界的熱點問題，有關研究成果也很可觀。顔先生的這部名爲《晩清小説理論》的學術專著，並不是單純從史的角度評述、概括和総結晩清時期的小説理論現象，也並非僅僅以專題的形式集中探索某些大家和重點問題，而是別具眼光，〓辟蹊徑，自覺地從“近代化”這一富於思辨色彩和理論意義的獨特視角出發，將紛紜繁複的晩清小説理論統攝其下，並以此來觀照和評判其流變軌跡與個性特徴，同時又兼具史的廣度和專題的深度，突出了研究對象的獨異個性和特殊價値，建構了自己的晩清小説理論研究體系，誠如著者所言：“我國小説理論在晩清時期的發展歴程，實際上是一個近代化歴程”。
　　正是在近代化這一研究思路和理論框架之下，著者一方面深入細致地展現了具有資産階級新質的晩清小説理論由〓釀到開端至深入的全部歴程，使個體的論者和具體的論點得以系統化，増強了全書的理論色彩；〓一方面，這些具體的剖析、考辨、評述又支持和豐富着“小説理論近代化”這一由著者自己率先於1985年提出的理論命題，成爲對整個中國文學近代化問題研究的拓展和深化。本書的出版，必將有助於人們對晩清小説理論進行多角度、多層面的縱深研究，也將有益於對中國文學近代化問題這一重大理論課題展開更加有效的探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説這部有關晩清小説理論的研究著作，實際上意味着小説理論研究與文學近代化研究的雙重收穫。
　　勇抒創見，大膽立論，也是該書的突出優點。治近代小説理論者，特重以梁啓超爲代表的資産階級改良派小説理論，這固然理應如此，無可非議；但毎毎以偏概全，不計其余，則有着嚴重的局限。1980年，顔先生有感於長期以來近代小説理論研究中僅言改良派而不及革命派或將二者混爲一談的歴史與現状，率先提出了“晩清革命派小説理論”的命題，並在此後的長時間里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系列研究。這些創見，已經系統地反映在本書的下篇之中，構成了全書最富學術價値的部分。又如在對晩清資産階級新小説理論的創立這一重要問題的研究中，論者亦多從梁啓超的“小説界革命”或夏曾佑的《（國聞報）本館附印説部縁起》起始。顔先生則認爲在“小説界革命”這一近代化正式開端之前，尚有一個初歩〓釀階段――早期改良主義者的小説理論，並據此將全書分爲上、中、下三篇：早期改良主義者的小説理論；資産階級改良派的小説理論；資産階級革命派的小説理論。在上篇中，他細致地分析了蠡勺居士、王韜、黄遵憲、馬建忠等早期改良主義者的小説觀，從中發掘出近代化的最早信息，使“小説界革命”的出現得以歴史地解釋――它是小説理論的近代化過程到達一定階段的産物，而非偶然出現的特殊現象。其中關於王韜和他的“寄懷説”的研究，尤爲典型。王韜曾遊歴英、法、俄、日諸國，並長期在香港譯書辧報，他是當時以個人著述和輿論宣傳的方式傳播改良思想的早期改良派的代表人物，還曾親身從事小説創作，數量亦豐。著者通過對其小説理論觀點和創作實踐的精細考察，総結出“寄懷説”這一有異於傳統小説觀而初具近代化色彩的小説理論，令人信服。還有對黄遵憲的小説理論的闡釋也是如此，能〓從人們所熟知的材料中見出新意。尤爲可貴的是，著者又能〓將這些獨立的、零散的理論觀點看作是一個整體，並上昇到近代化的思辨高度加以認識和把握，指出它們共同構成了小説理論近代化的〓釀階段，這是很具目光和識力的。
　　對於這些尚未引起學術界重視的小説理論家及其論點，顔先生善於因小見大，寫出深度；對於那些業已得到公認的大家名著，則又不爲成説所囿，而能具體分析，寫出新意。他對王國維及其《紅樓夢評論》的評論就是如此。《紅樓夢評論》在近代美學史、文學史、學術史上都是一篇具有重大貢獻的歴史性文獻，備受人們的推崇。顔先生在充分肯定該文對一般小説美學的理論貢獻的同時，細致深入地從近代化的角度辨析了文中的若干論點，最後得出結論：“王國維的小説觀念在有關小説的基本問題上，是對我國小説理論近代化歴史進程的一種反動”，實爲“我國小説理論近代化正式開端期的不合諧音符”，存在着嚴重的思想局限。當然，這一新説的正確與否尚可展開討論，但著者善於從平常處出新意的研究角度和敢於在成説中抒己見的理論勇氣，確乎是値得稱道的。可以説，本書的獨特價値並不在於一般意義上的“集大成”，而恰恰是以鮮明的學術個性和一家之言取勝的。
　　注重材料基礎，精於微觀辨析，又是該書的一大特色。誠然，這並不是一部以材料和考辨見長的著作，然而書中新異的宏觀立論却正是建立在精細的微觀辨析的基礎之上的。書中引文，大抵直接取自清末民初的報刊雜誌，多系第一手資料，有些還是作者親自發掘所得，並首見於著述之中的，尤為難能可貴。如關於馬建忠的譯書觀，關於王韜的寄懷説，關於梁啓超《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的理論價値，關於飛生譯《俄人之性質》與俄國小説的評介，關於早期魯迅及周作人的小説論等，都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建立在這種扎實的資料基礎之上的探索及其結論，就有可能准確地掲示問題的實質，不至於因爲材料的薄弱而導致立論的偏頗。
　　對於學術研究而言，占有大量的原始材料是重要的，而對繁雜的材料進行精微辨析尤爲重要。清末民初作家的小説創作和理論著述，多見於各地報刊，喜用筆名成爲時尚，這就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多困難。其中有些未署眞實姓名的關鍵文章，往往需要經過許多研究者長時期的反復玩味和多方考索，方才掲開謎底。此中甘苦，實非局外人所能體會。顔先生在這方面同樣是下過一番功夫的，諸如蠡勺居士考，《小説小話》作者考，曼殊考，寅半生考，黄世仲生平與作品考，或正誤，或考異，或辨析，或發見，皆能洞幽燭微，考正糾謬。雖然限於體例和篇幅，這些問題在書中並未展開，僅存結論而已，但人們自能看出其中的學術投入，書中的宏觀審視正是建立在這種微觀辨析的基礎之上的。
　　關於“中國文學近代化”的命題，本是顔先生與〓一位學者在1985年的“中國近代文學的特點、性質和分期”的專題討論會上同時提出的，時隔十年之後，他以這本《晩清小説理論》對這一重大課題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書中所論及的小説的歴史地位、文學特徴、政治方向、現實作用以及小説譯介、小説遺産等問題，正是小説理論近代化的核心内容，著者均有深入的掲示。然而在我看來，近代化問題自然也包含着藝術、語言、形式諸要素，在這些方面，也許是資料所限或視點不同所致，書中的論述尚不〓具體、明確和充分，這當是該書的不足之處。學術研究從來都是不斷積澱，後來居上的，《晩清小説理論》一書，既是這一課題研究的総結性成果，同時又將成爲今後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縱深研究近代小説理論的新的起點。我們祝願在未來的研究中，顔廷亮先生能〓取得更大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