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小説的奇株異葩

晩清小説的奇株異葩
――談魯迅的《斯巴達之魂》

呉作橋　周曉莉

１　　1903年６月和11月分兩次發表於《浙江潮》上的《斯巴達之魂》，是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説，也是晩清小説的一莖照人眼目的奇株異葩。
　　目前傳統的看法，仍把魯迅1913年發表於上海《小説月報》４巻１期上的文言小説《懷舊》，視爲魯迅的第一篇小説，而稱《斯巴達之魂》是譯作。《斯巴達之魂》是譯作還是創作小説，在中國大陸已有李昌玉、呉作橋、蒋荷貞、楊天石等人發表文章，認爲魯迅的第一篇小説應是《斯巴達之魂》*1。但是，這一觀點，受到了陳漱渝先生無意間的挑戰。陳漱渝先生在1993年第11期《魯迅研究月刊》上發表短文《＜斯巴達之魂＞與梁啓超》，對呉作橋、楊天石的觀點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仍認爲《斯巴達之魂》是譯述（但無論述）。爲此，呉作橋先生曾與陳漱渝先生通過信，陳漱渝先生在1993年12月３日的復信中，盡管仍然堅持《斯巴達之魂》是譯述的觀點，但又不得不説：“但又不是直譯，其中有創作的成〓”。這樣，陳漱渝先生的觀點便前後自相矛盾了。有創作成〓的作品，怎麼可能是譯作？無論是直譯、意譯、摘譯、編譯還是譯述，都不允許在譯品中加上譯者個人的創作，這應是顯而易見的。既然這一作品中有魯迅個人的創作成〓人＋分｝，又説《斯巴達之魂》是譯述，便於理不通了。

２　　令人十分遺憾的是，目前我們所見的有關晩清小説的學術專著中，根本沒有人提及魯迅的這一篇《斯巴達之魂》。阿英的《晩清小説史》提到了那麼多的晩清小説，也提到了魯迅、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説集》，就是沒有提到這一篇《斯巴達之魂》。時萌先生的《晩清小説》*2也是如此。一些中國文學史或中國小説史文類的著作，也沒有提到《斯巴達之魂》，甚至就是魯迅自己在他的《中國小説史略》及《中國小説的歴史的變遷》中也沒有提到自己的《斯巴達之魂》。這應當説是一個重大的疎忽。
　　盡管阿英的《晩清小説目》及某些近代文學辭典，做爲書目或詞條曾點到過《斯巴達之魂》。
　　我們認爲，既然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一篇創作的短篇小説（即使是譯作，也應提及），那麼，有關論述晩清小説的學術專著或論文中完全應該提到這一篇，根本不提及是不對的。
　　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晩清小説獨樹一幟的奇株異葩，它是晩清小説百花壇的一道照眼的亮色，它的色彩，它的風姿，它的構架或模式是晩清其它小説所無法〓及和比擬的。
　　那麼，魯迅的《斯巴達之魂》與其它晩清小説相較究竟有〓些獨特之處和藝術美學的特色〓？
　　第一，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一篇短篇小説，僅此一點，其在當時便極爲罕見。重印本《域外小説集序》説：“那時短篇小説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於無物”*3。這説的是《域外小説集》出版的1909年的事。而《斯巴達之魂》發表時的1903年，短篇小説則更其少，這是可推想而知的。所以《斯巴達之魂》便與那些一二百回的章回體小説迥然有異而獨特風騷了。
　　第二，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選取外國的素材寫的短篇小説，這一點在晩清小説的浩瀚的叢林中可以説是絶無僅有。阿英的《晩清小説史》列擧的按内容分類的小説中，有“晩清社會概觀”、“庚子事變的反映”、“反華工禁約運動”、“工商業戰爭與反買辧階級”、“立憲運動兩面觀”、“種族革命運動”、“婦女解放問題”、“反迷信運動”、“官僚生活的暴露”、“講史與公案”、“晩清小説之末流”等十一種小説，獨獨沒有反映外國的歴史與現實的小説。一個中國人，寫了一篇反映外國歴史題材的短篇小説，就這一點説，在晩清小説界也是只有魯迅一家，別無其它分店的。
　　第三，也是最爲主要的是，《斯巴達之魂》的純粹現代化的短篇小説模式，這在當時，幾乎是絶響，在現在看，無疑是短篇小説美學觀的一次靜悄悄的革命。
　　什麼是短篇小説？短篇小説並不僅僅是篇幅短的小説，也不是長篇小説的壓縮或摘録。在魯迅的《斯巴達之魂》發表的15年後，即1918年，胡適發表了他的著名的關於短篇小説的理論。胡適給短篇小説下的定義是：“短篇小説是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4。對於這一定義，胡適有極爲重要的闡釋。關於“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胡適指明，這便是生活的“横截面”，“横面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横截面’代表這個人，或這一同，或這一個社會”，要“用一般代表全體”，“用一面代表全形”*5。關於“最經濟的文學手段”，胡適指明，“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話：‘増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着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須要不可増減，不可塗飾，處處恰別好處，方可當‘經濟’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長演作章回小説的短篇，不是眞正‘短篇小説’，凡敘事不能暢盡，寫情不能飽滿的短篇，也不是眞正‘短篇小説’”*6。
　　胡適的這一關於短篇小説的理論，眞正掲示了現代短篇小説的模式或文體的特徴。而15年前，魯迅先生在《斯巴達之魂》中就實踐了這一個現代的、標準的短篇小説的文本模式。魯迅的《斯巴達之魂》作爲一篇現代的、標準的短篇小説，它是公元前480年波希戰爭中的一個最爲精彩的，又較爲經濟的生活的“横截面”。這種風彩與體式的短篇小説，在中國富有幾千年歴史的小説林中大約是第一次誕生或破土綻現。
　　《斯巴達之魂》寫的是公元前480年波希戰爭時期温泉門之戰和第二〓的浦累皆之戰之間的一個故事。小説一開始便是斯巴達王黎河尼佗率七千希臘同盟軍守衛温泉門而夜將盡時波斯數萬軍從後路直插温泉門的險惡的情勢，然後寫一陣厮殺後，希臘軍雖守住了温泉門，但希臘同盟軍却解體，只有斯巴達王黎河尼佗率三百斯巴達軍守衛温泉門，壘前波斯軍屍體已堆積如丘，斯巴達軍將士決心與陣地共存亡。其間，斯巴達王想讓三個人活命，假〓是派他們回斯巴達府迸軍情，而此三人知道眞情後拒不服王命。最後斯巴達軍將士三百全部陣亡。温泉門戰後，作者筆鋒轉寫斯巴達府一個平民百姓家。一個名叫〓烈娜的美婦人在影影憧憧的燈火下嘆息。〓的丈夫是一位守衛温泉門的斯巴達節，〓自己也快要分娩了。正在這時，有敲門聲，〓以爲是鄰居的小〓子克力泰士，而來人却是〓的丈夫亞里士多徳。他是在温泉門戰役發生前在外地療養目疾的二人之一。其一聞戰訊後，赴温泉門戰死，而他却未向千丈而是回了家。〓烈娜看丈夫回來，痛斥丈夫的怯懦和自私行爲，終於拔劍自刎而死。亞里士多徳被妻子的英雄壯擧所感化，離開後即走向戰塲，在下一次的與波斯軍的浦累皆之役中，終於戰死沙塲。而那個克力泰士，原是慕〓烈娜的美色來〓烈娜家的墻角下躱藏，他耳聞目睹了〓烈娜的英雄言行。他不久後亦赴沙塲，在浦累皆之役勝利後打掃戰塲時，他發現死者中有亞里士多徳，並向將軍拍撒紐報告了〓烈娜英雄壯擧。於是將軍下令，爲〓烈娜立碑，並稱亞里士多徳依然是斯巴達武士，但觀其有逃〓行爲，則使其無墓。在魯迅的筆下，亞里士多徳和〓烈娜夫妻二人，他們同是英勇不屈的，可歌可泣的眞正的斯巴達之魂。
　　小説帶一點羅曼的色彩。亞里士多徳、〓烈娜、克力泰士有點三角情戀的成〓，但這個成〓很輕淡。作者濃墨重彩描寫的是亞里士多徳夫妻二人爲國死節的最精彩的片斷。這個片斷是整個波希戰爭的一個最具代表性的“横截面”，這一對夫婦的殉國――一個怯男子和一個弱女子尚能爲斯巴達民族貢獻輕躯，那麼其他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一“横截面”典型代表了整個斯巴達民族的尚武和以死保衛國家的不屈不撓的戰闘精神。我們可以這樣説，這種以一代十，以點代面的“横截面”體式的短篇小説與胡適的短篇小説的定義恰巧是不謀而合。二者的區別是胡適説在後而魯迅做在前。可見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在創作上具有怎樣的超前意識。
　　這篇小説在中國的短篇小説的結構美學上是一次無聲的革命。傳統的中國短篇小説的模式不是這樣的。同是這一題材，按中國傳統短篇小説的體式寫，一定是説：在斯巴達府有這樣一個人家，這家姓亞里士多徳，夫妻二人過着十分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不久，波希戰爭打起來了，丈夫當兵去了，在温泉門服役，妻子〓烈娜在家獨守，而且快要分娩了。温泉門之役前，亞里士多徳〓爲患眼疾向後方去治療。聽到戰時發生時，與他一起來治療目疾的戰友返回戰塲，而亞里士他徳因爲思戀美妻而走向家郷，下面才是那個〓烈娜殉節的驚天動地的一幕。這樣寫不但很不經濟，而且寫成了亞里士多徳一家生活史的“縱割面”，而不是生活的“横截面”，寫成了可以拉長成長篇小説的短篇小説。而魯迅寫的却是“横截面”。亞里士多徳一家以前的故事，全在温泉門之役的戰爭背景上一帶而過地交待了，重點寫的則是夫妻生離死別的那一慘不忍睹的一幕。魯迅的這種寫法，毫無疑問是受了外國短篇小説創作的影響，而在中國，此前的這種“横截面”式的短篇小説確實還不曾有過。這種短篇小説的結構美學的輸入對於中國來説無疑是一個革命。然而，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因爲是發表在留日學生辧的一個刊物《浙江潮》上，這篇小説發表之後幾乎毫無影響，後來魯迅自己也將它忘記了。這一個革命便幾乎是悄無聲息的一般，發生的當時，也便偃旗息鼓。
　　第四，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在藝術手法上，於晩清小説中也堪稱獨歩。魯迅曾説晩清小説行文的最大缺陷是“辭氣浮露，筆無藏鋒”、“尚増飾而賎白描”*7，而魯迅的《斯巴達之魂》便沒有晩清小説的這種弊端。魯迅的《斯巴達之魂》基本揚棄了晩清小説材料堆積和張大其辭的時弊，他十分注重於白描。請看下二例：

依格那海上之曙色，濳入摩利遜之灣，衣駄弟一峯之宿雲，亦冉冉呈霽色。
夏夜半闌，屋陰覆路，惟析聲斷續，犬吠如豹而已。

　　這兩處寫景之筆，只幾句就描寫了温泉門之戰前夕的曙色天光和斯巴達府夜深人靜而令人〓悚的街面，顯露了時僅22歳的留日學生周樹人的文學才華。

３　　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具有現代風情的短篇小説。它與胡適的短篇小説理論不謀而合且早15個年頭，此後魯迅的小説如《狂人日記》、《藥》、《孔乙己》等也都是這種“横截面”式的具有經典意義的短篇小説。從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説，魯迅的《斯巴達之魂》是現代短篇小説體式在中國文壇的第一次着床，它預示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位文學巨匠的即將誕生。而這一點，無論在當時這是現在，大約還沒有人注意到。

【注】
１）李昌玉《魯迅創作的第一篇小説應是＜斯巴達之魂＞》發表於1987年第６期《東嶽論叢》（濟南）；呉作橋《魯迅的第一篇小説應是＜斯巴達之魂＞》，發表於《上海魯迅研究》第４輯（1991年６月百家出版社版）；蒋荷貞《＜斯巴達之魂＞是魯迅創作的第一篇小説》，發表於《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９期；楊天石文章未見。
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３）轉自阿英《晩清小説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87頁。
４）５）６）胡適《論短篇小説》，見於新京（長春）大陸書局康徳９年（1942）８月20日再版發行的《胡適文選》。
７）魯迅《中國小説史略》，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魯迅全集》第８巻第239頁；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