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五年小説略説（下）

一九〇五年小説略説（下）
――晩清小説雜談18

武　禧

第三、1905年小説的内容
　　1905年晩清小説内容的特點是“雜”。
　　根據《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收録的29部創作小説分析，這一年的小説有暴露社會黒暗、掲露官塲腐敗的小説，也有尋求救國道路、宣傳救國方法的小説，演繹歴史、説愛言情，提倡教育、破除迷信等内容占有很大比重。還有從商界入手的《市聲》（阿英先生將其歸爲“工商業戰爭與反買辧階級”的一類。歐陽健先生評其爲“民族資産階級初登歴史舞臺的心聲”）。反映外交史實的《五使瀛環略》，敘述華工苦難的《苦社會》，描繪留學生遭遇的《苦學生》，近於科幻小説的《獅子血》等……。其地域廣度從國内到國外，其渉及面從官塲到商塲，其人物從外交使節到受難華工等等。
　　1905年的小説掲露社會黒暗、掲露官塲腐敗的作品依然走着《官塲現形記》的老路，或誇張或丑化沒有什麼新的突破。1905年的小説作者們比較注意用教育作爲救國的手段，討論的教育思想和手段也呈多樣化。1905年的小説眞實的反映了封閉的中國走向世界的初期，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這些不公正的待遇，有資本主義國家的岐視，也有清朝政府的腐敗。在1905年的小説中，可以稱之爲“新小説”的占主要地位，但是仍有一些中國傳統小説。
　　在1905年出版的小説中，就具體的某一本小説而言，雖然可以理解其主題和了解作者的寫作指導思想，但很把握一本小説的一個單純的中心，或某一個主題。原因是一些作品往往由於多變的情節，繁雜的内容、衆多人物的交替出現，使它的主題也多有變換。以《獅子血》爲例，小説目録前標有“冒險小説”，寅半生在《小説閑評》中也將其歸爲“冒險小説”。但是閲讀全書可知，小説所寫的是主人公駕船周遊世界。到達了卑海、（北？）冰洋、丹麥、墨西哥灣、西班牙、爪哇、非洲（烏迦達）等地，小説確實是反映了中國人在國門開放以後對世界有了較多的了解。書中所描寫的則是中國人的武功。作者的目的似在於宣傳中國人的膽力，是爲使中國人揚眉吐氣。可是讀後給人的感覺是“大清帝國”妄自尊大的幽靈在遊蕩。是當時中國某些舊知識分子狂妄無知本性的在小説中的展現。其冒險也只是降龍、伏獅、闘牛等中國傳統小説中的重複，其人物亦只是中國傳統小説中“英雄人物”的飜版――不成功的，死板的“克隆”。
　　1905年的小説從質量上與此前相比沒有任何突破，但是其反映的社會生活面已經超過了前數年。小説是生活的客觀反映，1905年的小説較爲眞實的反映了那一個歴史時代的社會面貌，因此説1905年的小説内容“雜”，但還沒有“雜亂無章”，這個“雜”也可以説是對當時社會生活面反映的“廣”。

第四、値得研究的魯迅
　　在1905年的小説中，筆者主意到署名索子的魯迅的飜譯小説《造人術》（刊《女子世界》第四、五期。譯文後有署名萍雲的周作人的評語）。
　　魯迅是中國現代作家中影響最大的學者。對魯迅的研究數十年來已經成爲一門專門的、重要的學科。對魯迅的小説研究如火如荼。研究魯迅的小説往往是從《狂人日記》入手，很少提及他的飜譯小説。但是研究晩清小説時不難發現，魯迅的小説活動是從飜譯外國小説入手。（目前研究晩清小説只注意到創作小説，很少渉及到飜譯小説和譯述小説。因此，對魯迅的飜譯小説的研究也就被人們所忽略。不能不説在晩清小説的研究方面，對飜譯小説和譯述小説的研究還是一個空白。）但是應該看到，魯迅渉及文學的活動（儻不將詩詞計算在内），最早的是1898年的《戛劍生雜記》，此後是1903年在《浙江潮》上發表根據外國文學作品改寫的《斯巴達之魂》（這篇小説應是創作？飜譯？還是應?外歸類，見仁見智尚在討論之中），同年６月發表飜譯小説科學幻想小説《月界旅行》，在一系列的飜譯小説之後，在1911年發表文言小説《懷舊》。直到1918年魯迅的《狂人日記》才問世。不難得出魯迅在小説領域活動的發展“途徑”：
　　改寫外國故事→飜譯外國小説（１、科學幻想、２、社會小説）→撰寫文言短篇小説→創作現代白話短篇小説→……
　　魯迅對小説的認識、魯迅飜譯小説的目的，在他自己撰寫的《＜月界旅行＞辨言》中闡述得非常清楚：

　　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閲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對科學難於掌握的感嘆――筆者）惟假小説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小説的特點――筆者）……（擧例：略――筆者）。故?取學理，去庄而諧，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小説的創作原則――筆者），則必能於不知不覺間，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祕密，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偉，有如此者！（小説的作用――筆者）我國説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於科學小説，乃如麟角。（中國小説的現状――筆者）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苟欲稱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羣以前行，必自科學小説始。（飜譯科學小説的目的――筆者）

　　在這篇《辨言》中我們不難看出魯迅對小説的認識既有與其同時代人的共同點，又有其個人的看法。
　　然而引起筆者注意的是，魯迅自1903年飜譯《月界旅行》到1905年飜譯《造人術》時間不長，數量不多。可是其所選擇的内容，大到地球宇宙，小到生命的起源。而將近100年後的今天，這兩個方面的研究正是科學研究的尖端、正是人類爲研究自身生長、生存與發展的最重要的科學。我們不去探究毎一篇的最初的創作動機（萍雲的評語對《造人術》做了初歩的，也應該是最符合魯迅原意的探討。郭長海先生告訴筆者，60年代曾有研究者撰文研究，惜筆者未見。最近在日本《清末小説》雜誌上對此文多有探討），僅這種現象而言，是一種巧合？還是大師確有先見之明？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思考。
　　筆者在寫1903年小説時注意到魯迅的飜譯小説，今天更認爲，研究晩清小説也就應該研究魯迅的飜譯小説，因爲它可能眞實代表着當時小説飜譯應該遵循的方向，因爲它本身就是晩清小説的一個組成部分。雖然魯迅本人在飜譯科學幻想小説方面沒有傾注更多的精力，但研究者應該對此給予應有的重視。

第五、創作、飜譯與譯述
　　筆者以爲晩清小説雖然是一個較爲模糊的概念。但是從研究的角度而言，仍然應該有一個大致的界定。
　　對晩清小説的時間界定、形式界定、内容界定、制作方式界定都是値得研討的問題。筆者以爲，晩清小説的時間界定上限是1872年（與《申報》同時）。其下限則是1911年。晩清小説的形式界定應包括在這一時期出版的所有小説（文言的、白話的；長篇的、短篇的等等）。晩清小説内容的界定應該沒有任何限制，凡在這一時間出版的小説都應屬於晩清小説的範疇。晩清小説的制作方式應該包括創作、飜譯、譯述三種。
　　按以上所述，晩清創作小説和飜譯小説的歴史可以追溯到1872年。但譯述小説的出現却在此後。
　　研究晩清小説往往只探討晩清創作小説的内容和其敘述模式而很少顧及其它。這，一方面是因爲材料缺乏，?一方面也是因爲對時代特點沒有給予充分的認識。晩清小説有許多不同於此前小説的特點。飜譯小説的出現便是一例。但這時眞正的飜譯小説數量不多，而大量的“飜譯”其實是借外國小説的格局、情節、地方、人物（甚至人名也可以隨便改動），按“飜譯”者的主觀意圖割裂或刪改原著，雜以中國小説的語言，寫作方法和“飜譯”者所需要而杜撰的情節，人物。這種飜譯大多數沒有原書作者的國籍、姓名。筆者以爲，這種小説不能列入飜譯小説一類，根據它的特點應該單列爲“譯述小説”。所以，晩清小説實際應有創作、飜譯、譯述三類。這是特殊年代特殊的産物，是一種特殊現象，應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研究晩清小説，不把飜譯小説和譯述小説包括在内，則不全面，也就難於把握的晩清小説的整體。
　　譯述小説最早的代表作應是蘇曼殊的《惨社會》（此前已有論述，此略）。1905年的譯述小説當以《白雲塔》（《白雲塔》刊出情況附後）爲代表。《白雲塔・約言》的第一、第二條將譯述小説的部分特點敘述得很清楚：

　　一、此稿參酌東西譯本而加以自構者，非純然譯文。亦非純然自作。
　　一、此稿長短未能預定。長則三月，短則一月。大局現已構定。當就屬文時，因文氣張弛也。

這一《約言》明白的説明了譯述小説的兩個特點：這篇（本）小説不單純是創作，也不單純是飜譯。它是兩者的混合體。這篇（本）小説在寫作之前，雖有一定主題與結構，但在寫作中作者將隨意發揮。全文可長可短，全凭作者當時寫作的情緒、状態決定。《白雲塔》是這樣，其它譯述小説也是這樣。
　　総之，晩清小説在其發展過程中，不斷的演變。這一演變與社會的變動、思想的變化、科學的發展息息相關。1905年的小説有與此前小説的共同點，也有1905年小説的本身的特點，値得研究。更有許多値得探討的問題需有更多的資料加以證明。晩清小説的研究應該看到它與此前、此後小説的不同點，應該有新的發展，這就是筆者的認識。

附：《白雲塔》發表情況
　　《白雲塔》最早發表在《時報》。其發表時間是1905年４月13日（乙巳年三月初九日）――６月21日（五月二十日）。（其中４月23日、５月４日、５月21日、５月22日、５月30日、５月31日、６月１日、６月２日、６月３日、６月４日未刊。）
　　《白雲塔》第一天刊登時無作者署名。第二天刊登時署名：冷。
　　《白雲塔》全文發表時共五十回。但在４月20日、４月21日發表第六回“跳舞”後，４月22日發表第八回“林間之信”。並接連刊登第九回、第十回到結束。中缺第七回。此後亦無任何補刊或説明。因此《白雲塔》全書實際是四十九回。
　　《白雲塔》第一天刊登時，正文前有《約言》五條，全書結束後有“後人有言評此事云”詩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