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書偶記１

訪　書　偶　記　１

張　　純

【前言】
　　晩清時期，文人頽廢之風盛行，尤其是在上海地區。那里是中國最早的通商口岸，商業經濟發達，出版機構衆多，報館、煙寮、茶社、勾欄鱗次櫛比，生活奢華靡麗、甲於天下，是中外淘金者的樂園，也是中國近代妓寮文化繁榮的首善之區。這一時期的許多著名小説家如劉鶚、李伯元、呉〓人、孫玉聲、曾孟樸等都曾與上海的勾欄結下過不解之縁。他們的許多作品，就是在上海的煙寮、茶社、妓院等冠釵交錯、履〓紛綸、送目留情之地一揮而就的。這些文人，或才高八斗，或學富五車，縱横〓闔，意氣風發，是歴代中國文人中十分少見的高産作家羣體。據説，呉〓人在同一時期就曾有幾部長篇小説在報紙上排日連載，李伯元也曾同期編輯過三個報紙（《游戲報》、《繁華報》、《覺民報》）和一個刊物（《繍像小説》），而且其中的言論還大多出自其手。李伯元自己在形容其當時“獨任其艱”的辧報生涯時説：“往往日過〓，論説未脱稿。手民環於前，友朋集於後，手揮口應，日不暇給”。可見其效率之高、手筆之快。本文作者在近幾年的訪書過程中，曾經見過許多呉〓人和李伯元的作品，其中大多爲艷體詩歌、遊戲文章、雜文説部。這些作品的内容，或類郷間俚語，幾近粗鄙；或類嫖界指南、閨中情話，非但不登大雅之堂，亦不足爲外人道也；或因是當時報刊應急之作，所以在結集時沒有將其收録。給後世文人研究晩清小説帶來了許多不便。現將本人手頭有關呉〓人、李伯元的“勾欄文學”作品公之同好，讓學術界從〓一個角度看晩清小説“繁榮娼盛”的新景觀。

一、呉〓人佚文兩篇

　　呉沃尭（1866-1910）字〓人，號我佛山人，廣東南海縣佛山鎭人氏。爲晩清時期著名的譴責小説家。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九命奇冤》、《瞎騙奇聞》等小説問世。曾主編過《采風報》、《寓言報》、《漢口日報》、《楚報》等。呉〓人一生著述很多，但大多散見報章，以下是筆者新近見到的兩篇呉〓人的佚文。

【其一】

嫖有方略説

　　回頭敗子喟然嘆曰：嗚呼，我今而後始知天下事，事無巨細不可無方略也。論畢生之功名、事業固須方略，即一日之言談笑謔，也必不離乎方略也。經營正事故須方略，即嬉遊徴逐，亦必不離乎方略也。盖方略者，大如經緯行空，小如遊絲掛塵。在粗心浮氣者固視之若無，苟一細心察之，無在非方略也。是道也，吾盖於嫖見之。請言嫖：夫嫖亦不一矣，墜鞭公子，走馬王孫，裼裘而來，擁金而至，揮霍無度，亂擲纏頭者，此標也，非嫖也。滑頭子弟，空心老官，酒食徴逐，成羣往來。初視之，若豪客；窮詰之，實吝。夫泊乎年節既届，走避無踪者，此漂也，亦非嫖也。
　　吾盖曾爲嫖客矣。遍遊北里，平視諸姫，少當意者。及得一當意之人，初視之，亦平淡；熟視之，而喜悦之心生；再熟視之，而愛憐之心生；再再熟視之，則情種於心，不可自刈盡。夫情之體用則喜悦、愛憐，互爲往來，〓於寸衷者，不知若何而後可竭其生平之力，以爲揮霍而不敢自承爲揮霍，其心曰：“此我報效之責也”。盡其方寸之心，以爲愛憐而不敢自承爲愛憐，其心曰：“此我護持之責也”。推赤心置於彼之腹中，猶恐未酬其願，甚至作卿我一身之想。嗚呼，情耶？痴耶？抑愚耶？撫心自問，亦不自解。夫如是，乃可與言嫖，斯眞嫖矣。即而觀之，彼所謂標者，人皆畏而敬之。趨承惟恐不至。視吾之所謂嫖者，其相待之厚薄如天壤。然彼謂漂者，人皆不知避之，轉從而親昵之。視吾之所謂嫖者，其相待之誠僞無彼此，然不獨此也。且惟其心之所嗜，而不關相待之如何，夫然後知吾前此之所爲而自以爲嫖者，果非嫖也，清也，癡也，愚也。以其情、其痴、其愚施之於不知其情、其凝、其愚之人，猶自以爲必如是而後可謂之嫖，其無方略也，實甚。然則彼之標者、漂者其眞得嫖之方略者也？吾前此且指之爲標、爲漂，今而後，知其嫖之方略其高出於吾不知若何尋仗也。吾於是乎不敢言嫖。
　　〓人氏曰：痛哉斯論！然出之於回頭敗子則轉恐不足據耳。盖天下之愈能作悟境之言者，必其入迷境更深者也。回頭敗子庸可免乎！當拭目以觀之。
　　昔聞某妓院有額曰：“因受室”，盖言無心恩愛也。回頭敗子乃竭力報效之、盡心護持之，至作卿我一身之想，何其愚也。惜也！回頭之已遲也，幸也！回頭之尚早也。寅半生

　　這次發現的《嫖有方略説》，署名呉〓人著，現收入寅半生編輯的《天花亂墜》一書。原先發表時間及刊物不詳。該書三集二十四巻，十二册，32開本，光緒崇實齋木刻本。廣東花城出版社《呉〓人文集》和新近出版的《呉〓人全集》均未收入。
　　晩清時期，由於文人的版權觀念十分淡漠，所以坊間私刻（盗版）現象十分嚴重。除了有内容相同名稱相異的小説，如《官塲現形記》與《滬遊雑記》外；更有許多張冠李戴或假冒某某名人的作品行世，這種坊間“生意眼”的把戲在晩清時期是司空見慣的。如光緒三十二年（1906）上海科學會社出版的《冰山雪海》，就是一部假冒李伯元“編譯”的小説作品，後經魏紹昌先生指出，現已證據確鑿、蓋棺定論了。那麼，這次發現的署名呉〓人的《嫖有方略説》一文，是否眞的就是出自晩清小説名家呉〓人先生之手筆？我認爲答案是十分肯定的。本文作者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論證：
　　一、呉〓人卒於1910年。從寅半生編輯的《天花亂墜》所載其他作品可以看出，此書大約編輯於光緒三十三（1907）年前後，其時呉〓人依然健在，而且已經是上海小説界聲名顯赫的大作家，編輯者寅半生與其同在一個城市（上海），又與呉〓人同爲報業中人，作品很多，名氣很大，所以寅半生無論如何都不會冒用呉〓人名字將《嫖有方略説》的作品公開登載在自己編輯的《天花亂墜》中的。
　　二、《嫖有方略説》中可以證實爲呉〓人作品的還有兩篇，如《説狗》（已經收入北方文藝出版社的《呉〓人全集》第八巻）；如《端陽新樂府》五首（其中一首也已經被《呉〓人全集》收入。〓外四首有關清末上海妓寮端午習俗的詩文，我經過詳細校訂已將其收入《呉〓人佚詩＜端陽新樂府＞箋注》並加以詳細介紹）。這説明寅半生《天花亂墜》一書在選材、編輯方面都是很嚴謹的，至少其中所收呉〓人的作品大多有所出處。
　　三、《嫖有方略説》一文雖然與本人發現的呉〓人的作品《政治維新要言》的内容不同，但行文風格完全一致，相信讀過《政治維新要言》一書的人，定會有同樣感覺。
　　四、呉〓人曾撰有《三十年來上海北里怪歴史》（是書以晩清海上名妓胡寶玉爲綫索，兼及四大金剛、李頻香、賽金花等人的妓寮生涯）、《繪圖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等，説明呉〓人對海上冶遊十分熟悉。否則無法寫出《嫖有方略説》這樣的題材。魏紹昌先生在《晩清四大小説家》一書中曾經“掲發”呉〓人在上海曾與一校書有染並擧出呉〓人的四幅“挽妓聯”，説明呉〓人“同花界的交往是何等的親密”。呉〓人《挽花蘭芬》聯中就有“冷雨凄風，無限相思寒食節。落花流水，可憐同是斷腸人”的感人句子。
　　綜上所述，這篇“嫖界指南”――《嫖有方略説》一文，一定是出自呉〓人之手，這一點看來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了。呉〓人以風月中人寫風月中事，所以文章銘心刻骨，字字珠〓。
　　不過，從《嫖有方略説》一文的内容看，我以爲不像呉〓人的晩年之作。但是否呉〓人的早年作品，目前因缺乏有力證據無法做出肯定的判斷。如果能〓找到這篇文章最初的發表刊物，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値得注意的是，呉〓人《嫖有方略説》以“回頭敗子喟然嘆曰”開篇，説明“回頭敗子”是呉〓人的又一筆名（這一點很有意思。我曾在晩清報刊上看到過以此筆名發表的文章）。

【其二】

端陽新樂府

　　小姐［注1］慌，小姐慌，可憐小姐徒慌張，從前大少不可見，望穿秋水心彷徨。本家娘娘［注2］出冷語，令奴聞之増感傷。吁嗟大少胡不來，令奴滿心焦急無商量。
　　娘姨［注3］忙，娘姨忙，茶寮煙室分頭張，少爺踪迹殊茫茫，鐵鞋踏破終皇皇。歸見小姐同商量，從此留心休識無情郎。
　　枇杷黄，少爺藏。少爺原不藏，爭奈枇杷黄。枇杷不黄，少爺不藏，“吁嗟枇杷吾與汝商量，明年此時休再黄”。［注4］
　　枇杷黄，少爺藏，小姐慌。小姐不慌，怎奈少爺不來還局洋［注5］。分手娘姨索帶档［注6］，店鋪債款須清償。吁嗟，少爺何苦藏，致令勾欄小姐一起慌。
　　枇杷黄，少爺藏，小姐慌。娘姨忙，往來僕僕奔街坊，自晨至夕途相望。歸來辛苦偃在床，〓〓香汗濕羅裳。芳心脈脈回思量。前此少爺小姐原雙雙。［注7］

［注1］小姐：青樓俗例，唱書花鼓稱先生，長三、幺二等妓女稱小姐。
［注2］本家娘娘：開妓寮者，男稱亀頭，女稱鴇母。然此種稱呼向爲彼等諱之。故妓寮中人以男本家、女本家稱之，長三、幺二皆然。本家娘娘即女本家。
［注3］娘姨：妓家女使之稱謂。女使未嫁或年幼稚小者稱大姐，不分賞資；女使已嫁者稱娘姨，不取工資，專頼本房客人賞犒。然妓寮所用娘姨有言明夜侍者，謂之搭脚娘姨，與妓女無異。然妓女可攀相好，儼然伉儷，而搭脚娘姨與客人之關係尚欠分明矣，所以上海竹枝詞中有所謂“娘姨不如姐年輕，一樣傭工兩樣名。只願芳華常不老，終年侍奉好先生”的句子。
［注4］上海舊俗，毎届端午、中秋、年關三節，各妓家必備食物送客，爲之“擔盤”。端午節送枇杷、角黎之類；中秋則送月餠、鮮藕之類；年節送年〓、橘子，再加花燭一對。或四色，或六色、八色不等。然亦並非所有客人盡送，儻家中有河東猛獅，則此禮從刪矣。“枇杷黄，少爺藏”句，是説端午佳節來臨，妓家按舊俗以送枇杷、角黎爲名清欠，少爺因一時無力償還或不願償還所欠臺資，故而東躱西藏。“枇杷不黄，少爺不藏”，“枇杷吾與汝商量，明年此時休再黄”句反映出少爺因端午節妓家促其還債的無奈。
［注5］局洋：上海妓寮舊有長三、幺二之説。長三因加碗茶、侍酒、住夜皆洋三元曰長三；幺二因裝干濕一元，看戲侍酒住夜皆洋二元故曰幺二。客人因看戲、飮酒，書小紅紙傳妓曰叫局。叫局時，局洋皆須當塲開發，客人如身邊無洋應付，可向相好之妓或本家借用，謂之借下局。客人如不按時歸還局錢，或逃避而無從追索者，謂之漂帳。局洋即叫局的資費用。
［注6］帶档者，本家聘請官人（妓女）之資也。官人有清官人，渾官人之分。上海舊俗，未破瓜者爲清官人，破瓜者爲渾官人。長三中或二三百元，或四五百元不等，幺二中或一二百、二三百不等。即押帳洋錢也，爲官人備置行頭及開銷應酬之資。此款進門先取，出門先還。“分手娘姨索帶档”句，是説搭脚娘姨與官人分手，向少爺索取賞資無望，遂請官人在帶档費中先期〓付。
［注7］清末妓寮清淡，叫局有“兩做一開銷，一局兩茶圍”的做法，即叫局兩次，開銷一局，〓一局官人不取局資。然此開銷一局，也多有無法兌現者。官人因日常開銷過多或因客人漂帳，多有入不敷出被迫借〓帳者。〓帳利息最大，有四分利、五分利不等，儻官人生意不好，利上加利，久之有將身體賣出者，殊爲可慘。故妓寮有所謂“起手巾”的習俗。平昔赴妓家時，必有熱手巾，皆本房女史手送；然將届三節，必由外塲相幇手送，直至節期而後已。是爲向客人催取所欠局資之意。嘉定寄傲生（徐誦然）有《嘲妓院大姐竹枝詞》曰：“光陰細數桂花黄，嫖客還防漸漸藏。漂帳先期來索取，免教到節腿〓傷”。其立意與呉〓人這首《端陽新樂府》相同。
　　呉〓人《端陽新樂府》詩，是一首反映晩清上海地區端午節妓寮習俗的敘事詩，發表在清末寅半生編輯的《海上調笑集》中。
　　此書爲32開本，兩册，署永興寅半生選輯，清末鉛印本，無版權頁，印工甚差。爲時人詩文集，分五律、七律、詞、樂府、詩等篇幅。作者有緑香館主、鑄錯生、惺惺者、呉〓人、城南寄廬等。呉〓人的四首佚詩收録在該書《樂府篇》第二十八頁，題《端陽新樂府》，署名呉〓人。根據該書巻末“右稿得之《笑林報》中，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惜乎尚非全稿，僅得數首，以見一斑”的注釋，呉〓人的這首樂府詩原先發表在清末《笑林報》。該報與清末時期上海出版的《游戲報》、《繁華報》、《消閑報》、《寓言報》、《采風報》、《新上海報》、《花世界報》、《花天日報》、《春江化月報》等同爲遊戲筆墨，備人消閑的報紙，在市民階層有一定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