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書偶記２

訪　書　偶　記　２

張　　純

二、李伯元的佚詩

　李寶嘉（1867-1906）字伯元，江蘇武進人。是晩清著名小説家。曾經創辧《指南報》、《游戲報》、《覺民報》、《世界繁華報》、《繍像小説》等刊物，一生著述甚多、交遊甚廣，有《官塲現形記》、《文明小史》、《活地獄》等至今均膾炙人口的小説行世。由於當時李伯元的很多作品均在報紙登載，或小説、或論説、或遊戲文章、或詩詞別裁，如今汗漫散失，不知凡己也。筆者近來發現了許多李伯元的佚詩分，現將與妓寮有關的一組抄録如下，並略加解説：

【其一】

老蟹老甲魚合傳

　　花團錦簇之郷有老蟹焉，雙鉗鋒利横行於時。當之者無不披靡。有老甲魚見而奇之，曰：“此異才也，我將傾心接納，取富貴如反掌焉”。於是展轉求見，得通款曲。老蟹以甲魚之事事能將順其意也，爲之動容，留住迷香洞中，衣之食之，久而遂爲夫婦。
　　一日，老蟹叩甲魚“有何常技？”甲魚以“善能忍耐”對。老蟹問：“忍耐若何？”甲魚曰：“能忍則萬事皆可以，卿所命可也”。老蟹狂喜曰：“如是則我將使子富，而且貴。子亦加之意乎？”甲魚唯唯。老蟹乃選面首者三十人，晝夜縱欲，狂蕩無節。而已所得資供甲魚揮霍，且爲捐納得十三品職銜。甲魚果休休有容。欣然受之。無何，老蟹年漸老、色亦衰，甲魚始稍稍以謹身節欲勸。老蟹甚感之。見手〓交有名老鴇者，蓄有錢樹子數珠，歳獲千金，吃着不盡也。謀諸甲魚出其所蓄，亦爲廣購錢樹，教之應客，而以其纏頭所入，安享天年，以此自終。老甲魚〓昇公爵，沒謚元緒，以緑蓑衣烏木頂賜〓。老蟹封〓人。盖以其自肌〓得來也。
　　穢史士曰：老蟹一淫嫗；老甲魚一無氣男子耳。乃終其身，竟得富貴兩全。豈濁世之富貴，非若輩不可強致耶。抑富貴果從此中來者耶？果耳，則恐世之艷慕此蟹此魚者不少也。〓！

　　《老蟹老甲魚合傳》一文，收入寅半生編輯的《天花亂墜》巻三，傳記類的第十二頁。從此文結尾“穢史士曰”句可以得之，穢史士爲李伯元的又一筆名。
　　《老蟹老甲魚合傳》一文中提到的“老蟹”，本系指年老色衰之女性，此處系指娘姨（妓家女使之稱謂）。又因上海俗語云“若要夾一夾，賽如吃只鴨”，故也有以娘姨爲“老鴨”稱呼者。1903年《游戲報》曾經刊載《老小鴨》一文，演大小兩位娘姨口訣事。其中有位姿色頗佳的娘姨用蘇州白話罵對方“耐是只老蟹”，對方聞聽也不示弱，用蘇州白話與之對罵，其言語往來者再三，頗爲解頤。
　　《老蟹老甲魚合傳》一文中提到的“老甲魚”，亦爲上海地區的妓寮隱語。妓院中人稱妓女的男僕爲“相幇”，爲“亀奴”，爲“鼈腿”，爲“硬殼甲魚”（或“硬殼魚”）、或“十三塊”、或“胡椒眼”、或“橄欖頭”、或“元緒公”。“老甲魚”者，妓寮年老體弱之男僕也。這一稱呼在清末時期較爲流行。《游戲報》曾經發表過一篇文章，名爲《硬殼魚》，其文曰：“某大姐偕其母傭工於某妓房中。妓家有甲魚一頭，年甫弱冠而有宋朝之美。大姐垂涎已久，毎欲竊一臠而碍於耳目衆多，又有阿母管束，苦於無下箸處。遂日益憔悴，擧家咸莫喩其故……”可見其文中的“甲魚”，非甲魚也，實男僕也、相幇也。晩清妓寮隱語甚多，南北各派互不相同。此中人語，不足爲外人道。

【其二】

酒間戲贈三首次韻

（一）
年來春夢已將醒，金粟天香散滿庭。
怪〓東風縁底事，無端蜚語誤螢青。
（二）
碧桃花下美人過，誰識江郎賦恨多。
一種柔情春〓〓，柳娘腰把近如何。
（三）
艷名修到己前因，花月平章絶等倫。
若使故人工作畫，湘蘭原是女兒身。

　　此詩爲李伯元所作，文中“年來春夢已將醒，金粟天香散滿庭”句，原諸注曰：“金校書有天香閣”。
　　按：金校書名粟，字阿寶，亦稱金小寶，爲天香閣主人，江蘇姑蘇人氏，時爲上海長三妓女。1898年，李伯元在上海發起募捐活動，爲上海妓女營建花塚並在《游戲報》募集詩文，評選出海上花魁一十二名。天香閣主人金小寶名列花魁第二，與林黛玉、陸蘭芬、張書玉並列爲海上“四大金剛”。《游戲報》曾經刊出花榜評語，曰：“榜眼金小寶，年十九歳，姑蘇人。評曰：色練練而欲奪，光焔而若神。又曰：容光煥發，流露至善；又曰：由來稱獨歩，本是號傾城；又曰：豐肌秀骨，〓媚中饒卓犖氣”。金小寶在上海花界名震一時，不但“豐肌秀骨”〓媚動人，當時出版的許多報紙還稱其爲“最具文明思想”者。1903年，沈翔雲（字〓齋）由上海前往新加坡時，因旅況蕭索，金小寶以其爲志士也，行前贈二百金以壯行色，此事記於梁啓超的《新民叢報》。一時之間，傳爲美談。（沈翔雲字〓齋，民國元老之一。1899年赴日本留學，曾與孫中山一同發起勵志，後在日本東京與馮自由聯合創辧《國民報》，二次革命失敗後，被袁世凱手下殺害）
　　李伯元的這首《酒間戲贈三首次韻》收入日本友人“尾張永井久一郎禾原”《西遊詩續稿》一書，該書高26cm，寛15cm，綫裝，一册。封面竪題“西遊詩續稿”，内扉頁右上角有“永井翁贈　四月於北京記　坦堂　坦堂（印）”的墨記。有苹郷文廷式的《序言》及作者永井久一郎的自序。永井久一郎原爲日本文部省官員，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五月〓來華出任日本輪船公司上海分公司総經理一職（《漢上消閑集》曾收永井久一郎詩作若干，稱永井久一郎爲日清郵船會社横濱支店長，日本東京府人，不知何故），與李伯元爲莫逆交。1899年永井久一郎曾在李伯元編輯的《游戲報》主持海上文社並發表詩文。戊戌（1898年）三月，永井禾原因事離滬返回日本，行前姚子芳（文藻）、洪蔭之（述祖）、李伯元（寶嘉）等在通藝閣設宴送別時，並即席賦詩。參加者小田切富卿（萬壽）、董綬經（康）、綺琴軒主、李伯元（寶嘉）、阪本三橋（釤）、夢山、水野大路（遵）、森槐南（大來）、姚石鑒（錫光）、徐鳳九（鈞博）等。永井禾原即席賦詩曰：

其一
雨後海棠眼漸醒，臙脂和露滴幽庭。
名花易老春如水，早已成蔭結子青。
其二
冶葉嬌枝春過半，任他東面受風多。
垂楊原是可憐樹，若個恨人如汝何。
其三
一只畫筆證蘭因，容色詞才兩絶倫。
不怪文壇有知己，緑春女史是前身。

　　“尾張永井久一郎禾原”《西遊詩續稿》一書收入李伯元詩総計兩首，其中《與綬經、伯元、惜春、立庵、淮陰飮天香閣席上贈伯元》及李伯元《次韻》詩已經收入麗澤生（即中村忠行先生）《李伯元佚事三則――日中文壇交流の一斷章》（見日本昭和六十二年三月十五日《甲南國文》第三十四號），在此不綴。

【其三】

雉　言

　　青蓮閣爲野鷄叢集之所，其中丑陋者居半，而美麗之輩間或有之，倏往倏來、時嗔時喜，或拉人衣袂。或倚人身旁，丑態紛呈，不可言状。有某甲顧而〓曰：“眞天下之忘廉恥者也”。有一妓睨而應曰：“是何言也！天下之忘廉恥者豈獨我等已哉。我等本系父母清白之體，爲飢寒所迫，不得已而作此賎業。日日來此茶樓中，亦與官塲之上衙門、讀書人之卜郷塲，謀館地者何異？上海爲極汚之地，無論是男是女，知廉恥者能有幾人？即以爾而論，貌似老成，心實〓詐。不過披得幾件屍皮，便狗裝人像，豈不可笑”。某大受窮辱，幾至無地可容。有客來述其言，遊戲主人曰：“此雉言也極有至理”。

　　注：《雉言》一篇是本文作者在1903年《游戲報》中抄録的一段文字，從文中“游戲主人曰”一句，可以斷定是李伯元的作品。這篇作品未見《李伯元全集》收録。
　　不過非常遺憾的是，由於本文作者抄録時疏忽大意，當時只記下了李伯元佚文的標題和内容，却沒有記下這篇文章在《游戲報》具體的發表日期。如今因手頭資料遍査不得，姑記之待考。

【其四】

別脚大少傳

　　大少者，不詳其姓氏，不審其里居。暮春之初來遊滬〓，衣服麗都，擧止豪邁。其爲縉紳之士，閥閲之家，我不得而考之。惟丹桂園之戲劇，天樂窩之書樓，爲大少選色之塲也；一品香之番菜，聚豐盛之酒局，爲大少宴客之地也；味〓園之焔火、清蓮閣之佳客，爲大少陶情之區也。然而温柔之郷、銷金之窟則有清和坊之書寓焉。日則香車寶馬，並坐招搖：夜則酒緑燈紅雙飛於樂。凡娘姨大姐輩，莫不以手加額曰：“非特先生之福，亦吾儕之幸也”。於是大少一聲呼，相幇百聲諾大少出則娘姨跟隨之。大少歸則大姐環繞之。〓！安樂之窩誠南面王不易矣。無何，里〓使來，促之歸棹。欲留，則家書旁午，克難容緩；欲行，則床頭金盡勢有不能。終夜籌思，計無所出。乃佯言於所歡曰：“我今去矣，當郵寄兩千金，爲卿脱籍。毋勞懸望”。於是先生允之，娘姨大姐允之，既本家、相幇亦莫不允之。蓋平時之深信無疑也。無何，而鴨頭之船已去，雁足之書不來，黄鶴樓空，青鸞信杳。始也相思，繼也〓望，終則狐疑，曰：“是大少別脚乎？不然，何其若是也？”乃遣大姐輩附一葉扁舟，直抵珂里，而大少爺藏身有地，謀面無縁。聞債臺似山高，非侯門而似海。閲兩月，徒喚奈何。於是別脚之名遍春申江上矣。夫人生不幸做女子身，而墮落風塵猶屬萬不得已。使人人如大少，吾恐長三書寓無立脚之地也。
　　游戲主人耳聞目撃慨焉傷之，囑蒲郎序其顛末，蒲郎既爲之傳，更作頌以戲曰：“大少大少，罷了罷了。半年六月，千斤一笑。結帳不清，局錢全漂。今歳逃回，明年難到。寄語遊人，勿學時髦。名曰別脚頭等綽號”。

　　本篇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別脚大少在上海的種種事迹，是爲李伯元的又一作品。此文我似乎曾經在宣統三年由六藝書局出版的《滑稽叢話》中見到過。魏紹昌先生等人均認爲此書疑問多多，此次發現的《別脚大少傳》，説明宣統三年由六藝書局出版的《滑稽叢話》和一九二五年大東書局印行的《南亭四話》中，並非完全是李伯元的僞作，其中確實混有李伯元的作品。因本文作者在撰寫此文時手頭沒有《滑稽叢話》一書，在此只有暫時存疑，以後詳細考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