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士諤小説的新認識

陸士諤小説的新認識――創新與前瞻

田　　若虹

　　因爲陸士諤曾經創作過二十多部劍侠小説及《黒幕大觀・政界之黒幕》而被冠之爲鴛鴦蝴蝶派和民國舊派小説家。這一定位對陸士諤這樣一位在近代小説史上創作頗豐而又獨具面貌的小説家的評價顯然是不恰當也不公允的。
　　《雲間朱溪陸氏譜牒》記曰：其一生“負文名”，有“説部百余種”。陸士諤對近代小説的貢獻不僅在於他提供了上百部數量的近代小説，從數量上來看，近代小説家無人可與之相埒，更在於他的創新與獨特。陸士諤的小説是清末至民國時代的社會縮影。其小説中貫穿的歴史，從鴉片戰爭到太平天國運動、中日戰爭、戊戌維新、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和北伐戰爭；小説中的世界從陽間的魑魅魍魎到陰間的各路鬼神。其所關渉的人物從宮廷深院的后妃到民間女子；從叱咤風雲的英雄豪傑到汲汲於名利之途之商人、留學生；從投身革命的志士到腐朽無恥的官僚。蔽言之，從清宮最高統治者到官界、商界、學界、軍界、女界、嫖界、江湖界等，無所不容、無所不有。他爲中國近代歴史人物畫廊提供了嶄新的藝術形象。
　　陸士諤小説中的主人公，既有他所熟悉的普通而平凡的小人物，又不乏歴史上那些叱咤風雲的一代風流。他善於描寫一些出身不同、教養不同、性格不同，但都具有非凡品質的人物。他把這些人物放置在一個特定的環境里，讓他們奮闘、〓扎、憎愛、遒指山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如投袂而起，英勇抵抗外來侵略者的馮婉貞；具有新思想的革命青年黄一鳴及其女扮男裝，毫不畏惧地與之走上戰塲，經受戰火洗禮的未婚妻徐振華；温厚勤干、正直無私、善於理財，受命於危難，而又不辱使命的“小商賈”趙南洲；知人善任，氣度不凡，寛宏大度，而又深深謀遠慮、指揮若定的“奮威將軍”嶽將軍；奇士穆眞；身懷絶技，但却韜光養晦，遇人“恂恂若弗及”之大侠路瞻民；有情有義、有膽有識、有勇有謀的石達開之義女四姑娘；天資國色、睿智聰穎，有膽有謀的孝庄后；權欲薫心、口蜜腹劍、陰險狠毒的孝欽后等*1。
　　陸士諤在近代小説題材的開拓方面也作出了傑出的貢獻，如他的《商界現形記》*2《趙南洲》是近代最早的商界小説題材，他的《血涙黄花》是最早反映辛亥革命小説的題材，他的《清史演義》不僅“轟動上海”*3而且“風行異邦”*4打破了“清史卒未見刊行”之記録，是最早演義清史的鴻篇巨著，他的《寒魔自述記》、《環游人生記》是近代最早的科幻醫界小説題材。他的《血滴子》，不僅已成爲信史，且對後來同類題材的小説、戲劇均産生影響。
　　陸士諤不僅是位具有強烈的民族感、正義感的作家，同時還是一位抱負遠大、充滿理想和前瞻意識的作家。在陸士諤的《新中國》、《新三國》、《新水滸》、《新上海》、《新野叟曝言》、《新紅楼夢》、《醫界鏡》等書中，或以夢的手法，或以虚構的情節抒發理想、懷抱，表達其美政的理想。如其關於“全國文字統一”的主張，關於中外互派留學生，關於漢語成爲全世界通用語言的設想，關於浦東大橋、浦東開發的設想，關於中外文化技術交流的構想，關於政治、經濟體制改革的問題，甚至關於“移民外星”的幻想等，其中無一不寄托着陸士諤憂國憂民、富國強民的美好情操、理想與懷抱。
　　陸士諤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率先提出了全國“文字統一”的主張。民國二十二年（1933）二月七日在《新文學》*5一文中，陸士諤呼吁：“無論是文言、是白話，総以簡括、明白、顯露爲要”。在二月九日《白話教本》*6一文中，他又針對教本中所出現的方言現象疾呼“吾國語言，各省不同、各府各縣不同，頼有文字統一全國”。這一認識與“五四”文學革命的精神一致，代表了中國語言和文學革命的方向。正如其《新三國》、《新水滸》、《新野叟曝言》等書中所描繪、幻想的未來之一一的應驗，他的全國“文字統一”的主張也終於成爲了現實。一九五五年十月，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正式採用“普通話”爲漢民族共同的語言。繼之，一九八二年又公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規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把“普通話”這一名稱載入了國家最高法典，使之具有了法定的地位。《當前我國語言文字的規範化問題》以愈來愈引起重視，並被列入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八五”規劃重點課題之一，而且標準“普通話”也已成爲了當今各級教師任職資格的必備條件之一。
　　在《白話教本》一文中，陸士諤又談到：“語言因時代而變易。古之語言，在今時未必盡人了解，如《水滸》中之‘烏’、‘遮奢’究竟作何講解？事物因時代而變革，古之事物，在今時代未必盡人知之。知旱地忽立朱貴，‘忽立’究竟是何物？呼保義宋江，‘呼保義’究竟作何講解？活閃婆之‘閃婆’是何等人物？此等地方，沒有學生起立問難如何作答。吾國語言各省不同，各府各縣不同，頼有文字統一全國。齊語楚〓，郵函往來，無不盡解。夫在同一時代而各地方言，猶難解釋，又難引證，眞是何苦。陸士諤從方言文字的理解障碍以及淨化文字的角度，闡明了文字改革的重要性與教材改革的必要性；又從編者、讀者的角度，側面提出了古代名著用之於教本的思考，十分難能可貴的是，他的語言文字改革的設想不僅具有可行性的實踐意義及其理論價値，更具有學術領先的創新意義。
　　陸士諤的《新三國》第二十回中，孟光談到了其〓學及學科分類的設想：“今日本省的左卿上了一本，請開〓分科大學堂。皇上准了，就責成財務省籌撥經費，建築校舍，責成本章延聘教員。〓想現在的分科大學，先欲開〓的是文學科、經學科、兵學科、工學科、理財科、醫學科、天文科、礦學科等八大校”。
　　第三十回，陸士諤描繪了一幅學術昌明，社會進化的遠景：這時候海内一統，新政畢行，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人民因新業繁興，生計頓然寛裕。那些少年子弟，受着父兄的培植，便都精心一意的研究科學。高等專科學校陸續添建，竟達三千所以上。其余普通學校，竟有十萬余所。青年男女沒一個不入學讀書的，下至輿臺皂隷，沒有一個不知曉普通學問，學術昌明達於極點。海外各國如康居、烏孫、大宛、身毒、波斯、大秦等，都派遣學生到大漢來留學。各國的高等學校都有漢文漢語一科。漢人之應聘到外洋各國充當教習及工程師各職者，人數達十萬以上。那電艦、電炮、電槍，漢國也能〓造，並且推陳出新，較原出的身毒國反爲靈便。因學術昌明之故，新發明的各種機器也就日増月盛，多説些毎月総有百余種出口。各貨年増一年，國中的原料，不足以製造各物，乃向外洋各國採〓生貨。漢人在外經商的遍於全球，漢國的語言文字各處皆通。不論那一國的人，苟欲環游世界，必須用着漢文、漢語社會之進化，幾有一日千里之勢，作者道，我於此時，可無憂矣。近代中國政府向外派遣留學生始於洋務運動時期，而外國向中國大規模地派遣留學生進行平等意義上的文化學術交流，則晩於前者近一個世紀了。這一認識反映了陸士諤對社會發展必然趨勢的清醒認識和對社會進化的合理想像與推斷。陸士諤在近一個世紀之前關於“漢國的語言文字各處皆通”的願望也已付諸現實。現在不僅有了托福、雅思、GRE 等英語水平測試，而且二十年代末也出現了漢語水平考試。如其所望，漢語已逐漸成爲一種世界語言。
　　《新水滸》中，則體現了作者於民主富強之路探求的深邃與超前。在晩清時代，民族工商企業尚處於歩履艱難的起始階段，自然談不上什麼大型集團的體制改革問題。梁山泊實行的本是“八方共域，異姓一家”，“不分貴賎”，“無問親疏”的政策；過的是“大快吃肉，大碗喝酒”的平等生活。這種帶有“現代平等要求”色彩的社會集合體，它的經濟運作是依靠“打家劫舍”來維持的，因而是難以持久的。對於這種類似“吃大鍋飯”形態的社會集合體的改革，是絶對不可能在二十世紀頭一個十年提出來的。然而陸士諤偏偏就在《新水滸》中提到了這個問題。呉用所建議的提存爲機制的近乎承包制的改革模式，無疑是具有極大的超前性。尤其令人嘆服的是，承包制的試驗雖然是陸士諤個人的主觀臆想，然而他却確確實實預見到了推行這種方式帶來的後果。這就是：它固然調動了人的積極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也造成了個人收入的不平衡，導致社會分配的不公。
　　小説最後一回寫重陽節過，梁山年會已届會期，一百單八個會員報告收益，由執法員裴宣評判等級。結果是：最優等三名，扈三娘經營女総會，所抽頭錢及局賭所得，約共銀子四十八萬三千二百兩有奇；孟康得着船政差使，造成巡洋鑑四艘，戰闘鑑四艘，毎艘浮支船銀五萬兩，共得銀四十萬兩；盧梭義獨自承〓鐵路，除開支各項費用外，一年中可得淨利銀七十二萬兩，不到十年，本利全可收歸，此後永遠爲余利。其余優等共十二名。其中陶宗旺開妓院，“銀子不過齷齪些，數目倒也不少，共有二十五萬二千多兩”。呉用所得銀子二十萬三千六百五十三兩有奇，“都是從發派糧餉，採〓軍械上克扣下來的”。凌振〓鐵廠一年，“得購〓機器回扣銀十八萬兩有奇”。張青孫二娘小夫妻開了個夜花園，頭尾四個月，淨得銀子十六萬兩。宋江只費掉三百金運動做着了議員，籌〓捐務，淨余捐賑款十萬五千兩，内記無名氏捐款五萬兩，購粮折扣所得五萬五千兩。此外，皇甫端、白勝開藥房欺人倒也騙得三萬多兩銀子，列爲頭等。王英、周通只有六百多金，屈爲中等。梁山中人，只有李逵“一片天眞，不識些児詐僞，世路崎嶇，人情〓測，他都不曉，只道天下人都似自己一般的直，一般的眞。這種人到新世界上來，怎麼不吃虧”。
　　《新水滸》深刻地掲示了在新的條件下，道徳和競爭的二律背反，尖鋭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隨着市塲經濟的發展，以效益和金錢爲標尺的商業競爭激烈展開的情勢下，道徳的淪喪是不是經濟發展的必要代價？陸士諤雖然沒有説出他的觀點，但他的感情傾向是十分明顯的。陸士諤關於政治經濟體制改革的構想既有其合理性又有其局限性。他的“模範立憲國”的政治主張反映了其改良主義的思想局限，而其書中所提到的以提存爲機制的近乎承包制的改革模式，無疑是具有創造性和前瞻性。
　　《新野叟曝言》中，主人公文祁爲解決中國人多物少、求過於供的矛盾，遂成立十人拯庶會，尋求富國強民之道。他設想的三個歩驟是：第一、發展生産；第二、發展科學；第三、移民外星。書中以文祁爲會長，經過調査，粮食須増産十倍，方能敷用。文祁遂〓農業實驗塲，以増加生産，造公宅以節約耕地。公宅大的占地五畝，高15層，住120家。男的務農，女的做工，家務雜活設專人管理，吃飯有公飯所，洗衣有洗衣房，小孩有蒙養所。這一構想，居然與人民公社、農業集體化的道路有“同工”之妙。
　　時又値已被征服的歐洲七十二國起而驅逐中國人，於是文祁乃發明飛艦，欲將國人移植到金星、木星等星球上去。這飛艦有半里長、五丈高，外面不見門，只在乾、坎、艮、震、離、坤、兌、巽八卦上一按，就能進入。里面雖無窗，但有收光藥水收聚太陽光，使日夜都有光亮，正合人的目力。有空氣箱，一頭吸收炭氣，一頭吐出新鮮空氣。這飛艦一小時能飛行一千里。文祁統五艘飛艦先征服歐洲，再升月球。月球上的山是玻璃山，樹是參天合抱的祖母緑樹，水是水銀，無人類和禽獸。他們把黄龍國旗竪在山頂後。飛往木星，木星很熱，遍地是黄金，山是金剛鑽寶石，動植物都很大，兔子如水牛，蘋果如西瓜，其他情況與地球相似，但無人類。文祁任木星総督，招募年少力壯者移民木星，移民者絡繹不絶。初毎月開兩班，毎班十艘飛艦，繼改爲毎班五十艘，移民者多帶家眷前往。中國大災時，木星還曾派一百艘飛艦運穀物支援地球。
　　陸士諤讓文祁用八卦來操縱飛艦的設想，無異於今人用電腦操縱飛艦的模式，只需“一按”，即能隨心所欲。陸士諤書中飛往月球的夢想早已被人類社會付諸現實了。他的外星支援地球的奇想表達了作者對人類幸福的深切關懷與對世界和平的向往。陸士諤在近百年之前提出的這些構想，反映了其豐富的想像力與深邃的超前意識。他的奇思狂想，多無悖離科學，故而成爲現實。他所追求向往的亦非一己之利，而是致意於國家的繁榮、富強，因此對其此類作品不可斷然以“迎合小市民欣賞習慣”目之，而應給以公正的評價。
　　在《親中國》（又名《立憲四十年後之親中國》）中，陸士諤以夢中所見之新中國，“電車在地道中飛馳，人鐵橋横跨黄浦江上，浦東已興旺發達”，表達了“寄希望其未來”之願望。書中述道，陸士諤讀《史記》飮酒，醺然大酔，夢中見好友李友琴女士邀他上街，不料已是四十年過去，到了宣統四十三年（1951），這時的中國，在立憲四十年後，不僅外帳償清，租界收回，法廷律師皆爲華人，而且陸軍有常備兵六百萬，海軍艦艇千艘，総噸位三十二億有余，均爲全球第一。汽車普及、工業發達，洋貨被國貨淘汰，而各國所用皆爲中國産品。醫生發明醫心藥、催醒術。國人精神振奮，官吏烙盡職守，世界設立弭兵會及萬國裁判所。他描寫道，“宣統二十年，萬國博覽會在浦東擧〓，黄浦江上建成了一座浦江大橋。小説主人公前去遊覽，一〓跌醒，方知是夢幻一塲”。作者借夢幻的手段、夢中的憧憬，〓泄了其内心深處的理想情結。作者渇望國福民強的政治理想，被壓抑的情懷，在夢中得到釋放。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隨着中國加入 WTO，經濟發展的前景將更令人鼓舞，陸士諤在《新中國》和《新紅楼夢》*7中所提到的“萬國博覽會”在浦東召開的願望，也無疑會得到應驗。
　　陸士諤在小説中爲後人描〓的這幅雄偉壯闊的社會遠景構想圖，其理想主義的火花鼓舞着人民爲爭取美好的未來而奮闘。就在陸士諤故去的第二年，一九四五年，茅以升等專家花了三年時間擬定了浦江大橋工程方案，但終因國民政府的腐敗而未能得以實現。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日，中國最大的斜拉橋――上海南浦大橋，在上海浦東、浦西架起來了，這座長八十五千米、立跨四百二十三米的大橋全綫貫通，將浦江兩岸聯成一體。南浦大橋有兩座 H 型橋塔，用扇形的鋼索吊起橋面，最大跨度爲四百二十三米。汽車從浦西的中山南路到浦東南路，開行只需七分鐘。同時隨着上海經濟的發展，在黄浦江上又陸續建起了楊浦大橋和徐浦大橋，而且跨度越來越大。徐浦大橋最大跨度爲五百九十米，三橋如彩虹般横跨浦江兩岸，陸士諤夢中的理想終於變成現實。
　　陸士諤在近一個世紀之前所提出來的種種構想的實現，不僅令人驚訝，而且耐人尋味。他的理想得以應驗，反映了其思想的超前意識。陸士諤家學淵源、博通中西，其深厚的文化底蘊與生活積累爲他的創作、想像和合理的推斷奠定了基礎。同時他又善於學習和接受西方文明的影響。善於吸取西方各國的新事物、新思潮，爲其創作展開想像的翅膀提供了客觀有利條件。作者追求美好、文明、進歩的理想代表了廣大人民的共同心願，既有現實的合理性，又不悖科學之理。這大概是他圓了世紀之夢的原因所在罷。
　　陸士諤的小説中所展現的這一幅幅亮麗、宏偉的畫圖，表達了他對美好未来的憧憬與向往、追求與探索，他小説中那種美好情操的流露與展現是其思想的主流與本質。

【注】
１）參見拙文《陸士諤筆記小説述評》，《中文自學指導》2002年２期。
２）拙文《清末小説》61期。2001年
３）《青浦・人物》青浦縣志。
４）海上范剣嘯原著，青浦陸士諤潤文《雙蝶怨》書末廣告。
５）《金剛鑽》報，民國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６）《金剛鑽》報，民國二十二年二月九日。
７）陸士諤《新紅楼夢》巻四，第40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