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小説與報刊業之關係

清末民初小説與報刊業之關係

郭　　浩帆

　　　　　　　　　　　　　　　　　　

　　清末民初，中國小説開始進入從古代向現代的轉型時期。促成這種轉型或者變革的因素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數，但傳播媒介和方式的革命則是其中至關重要的原因。具體地説，就是在西學東漸大潮中興起的近代報刊和出版機構改變了傳統的文學運行機制，從而使小説的觀念、内容、形式以及作品的産出、傳播和閲讀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與古代小説相比，近代小説的突出特點就是由於新聞事業的發達，報刊特別是小説專門雜誌成爲小説的主要載體和傳播媒介。樽本照雄教授所編《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及《清末民初小説年表》是目前著録中國近代小説最全的目録書，筆者對這兩部著作中的小説逐一進行統計，並剃除個別誤收的作品，補入部分漏收的作品，最後得出的結果是：在1840-1919這80年間，中國総共産生了創作、飜譯小説11,505種，其中創作小説8,840種，飜譯小説2,665種，共有8,868種在報刊上登載，占作品総數的80％。其時小説數量之衆以及報刊在小説界地位之重要，在中國小説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近代小説産量的消長與報刊業的盛衰始終保持着密切甚至是微妙而複雜的關係。在鴉片戰爭到中日甲午戰爭期間，中國的新聞事業還處於起歩階段，其時的大部分報刊爲外人所?（據統計，這期間外人在中國創?的中文報刊共有70種左右*1），社會上還沒有報刊登載小説的風氣，侭管第一?小説期刊《海上奇書》於1892年問世，但終因風氣未開，不久即告停刊。因此，除少數飜譯作品外，中國小説界基本上還是舊小説的天下，小説的創作、傳播還基本停留在傳統運作階段，數量也只有100種左右。1895-1898年間，隨着變法維新運動的蓬勃發展，全國報紙総數一下子増加了3.7倍，而中文報刊的數量也數量也増長到一百一二十種*2。《時務報》、《采風報》、《游戲報》、《演義白話報》等報刊開始陸續登載小説作品，於是小説數量逐年増長，到1897年達到27種。1900-1911年間，各派政治勢力出於啓蒙宣傳的目的在海内外爭相創?報刊，中國的新聞事業也隨之進入快速發展時期。據統計，從1900年到1905年８月同盟會成立以前，國内（包括港、澳地區）出版的中文報刊將近200種*3；其中僅革命黨人在整個辛亥革命期刊就先後創?了報刊120餘種*4。在小説界，自梁啓超於1902年發出“小説界革命”號召，將小説與“改良羣治”、救亡圖存結合起來以後，小説專刊和小説專門出版機構大量湧現，綜合性雜誌甚至理科類雜誌登載小説也成爲一時風氣，小説事業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到1907、1908年達到近代小説發展的第一個高潮，兩年里登載小説的報刊分別達到49和43種，小説総量也増長到了428和454種。
　　辛亥革命爆發後，全國的報紙由十年前的一百餘種?増至近500種，総銷數達四千二百萬?，其中僅1912年２月以後，向北京民政部進行登記要求創?的報紙就多達九十餘種*5，?據統計，從1911年辛亥革命後到1912年底，僅上海就新出版了報刊60餘種*6。但是好景不長，袁世凱政府倒行逆施，“癸丑報災”的浩劫使報刊業遭受了巨大損失。據《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一巻）統計，到1913年底，全國繼續出版的報紙只剩下139家，在1912年４月到1916年６月袁世凱當權期間，全國報紙至少有71家被封，49家被傳訊，９家被軍警搗毀；新聞記者有60人被捕，24人被殺。從1913年“癸丑報災”到1916年６月，全國報紙総數始終維持在130家到150家左右，形成了民國後連續數年的新聞出版事業的低潮期。1916年，隨着反袁護法運動的勝利，新聞事業曾在短時期内迅速復蘇，到該年年底，全國新老報紙達到了289種，比1915年増加了85％，然而北、南軍閥對新聞事業繼續實施迫害和摧殘政策，綜計1916年底到1919年五四運動前的兩年半時間裏，全國至少有29家報紙被封，17個報人遭到監禁和槍決處分，到1918年底，全國報紙由1916年底的289種降爲221種，減少了23％。
　　然而，與新聞界長期遭受打撃和鎭壓的命運相反，民初的小説事業却進入了蓬勃發展的興盛時期。1912、1913兩年，由於政治形勢的動蕩，小説界尚未顯示出多大起色，小説産量分別降低到206和354種。但是從1914年起，中國的小説事業開始出現巨大轉折，這一年的小説産量一下子猛増至1460種，比1913年的354種増長了４倍多，到1915年更達到了近代小説産量的最高峰――1931種，並且這種勢頭一直延續到1917年。那麼，在新聞業遭受嚴重迫害和摧殘，小説出版事業也沒有飛躍性發展（事實上，民初的小説專門出版機構在數量上還不如清末）的情況下，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這種看似十分奇怪的現象出現?？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法是看一看當時的小説都是在什麼地方發表的。1914年是中國小説産量猛増的第一年，筆者以樽本照雄教授《清末民初小説年表》爲主，並參照其他書籍的相關著録，統計、整理出了1914年小説發表的基本情況：在該年里，除商務印書館、廣益書局、國華書局、中華書局等十餘家出版社出版小説外，小説作品有92％（即1346種）登載在報刊上，這些報刊的総數超過了87種，它們主要是：

　　小説時報、小説月報、中華小説界、小説叢報、禮拜六、禮拜三、亞東小説新刊、小説雜誌、小説旬報、七襄、朔望、眉語、十日新、上海灘、江東雜誌、好白相、説林、游戲雜誌、繁華雜誌、民權素、娯閑録、銷魂語、七天、消閒鍾、五銅元、香艷小品、俳優雜誌、快活世界、新劇雜誌、戲世界、劇塲月報、快樂雜誌、最新滑稽集誌、香艷雜誌、織雲雜誌、文藝雜誌、餘興、超然、春雷、白相朋友、黄花旬報、莊諧叢報、花世界鳴報、春申藝報、笑報、飛報、京話日報、東方雜誌、世界雜誌、共和雜誌、正誼雜誌、進歩雜誌、甲寅雜誌、民口雜誌、夏星雜誌、中國實業雜誌、雲南實業雜誌、實業叢報、（上海）中華實業叢報、中華教育界、教育研究、（商務）教育雜誌、湖南教育雜誌、紹興教育雜誌、京師教育報、浙江兵事雜誌、學生雜誌、（中華圖書館）女子世界、婦女時報、國學叢刊、清華週刊、歐洲風雲周刊、（北京）法政學報、留美學生季報、雅言、公言、民國、人籟、庸言、?報、蜀風報、神州叢報、神州日報、梨花日報、盛京時報、（上海）大共和日報、大共和畫報

　　上面列出的80餘種報刊大致可以分爲這樣幾類：一是《小説月報》等十幾種小説專門雜誌，這是刊載小説的主力軍；二是《遊戲雜誌》、《民權素》、《娯閑録》、《餘興》等文藝性報刊以及報紙副刊約30種；三是《東方雜誌》、《浙江兵事雜誌》、《神州日報》等綜合性報刊和專業報刊約40種。以上諸報刊中，就絶對數量而言，以第三類爲最多，但是就發表小説的數量而言，除小説雜誌外，就要數第二類即文藝性報刊和報紙副刊了，其中又以王鈍根、天虚我生主編的《遊戲雜誌》，孫玉聲主編的《繁華雜誌》、《七天》，蒋箸超主編的《民權素》、呉虞等主編的《娯閑録》、包天笑主編的《餘興》、李定夷主編的《消閒鍾》、呉雙熱主編的《五銅元》、王均卿主編的《香艷雜誌》、戚飯牛主編的《銷魂語》等刊物登載小説最多，也最集中。這些報刊的共同特點是：基本上都創?於1914年或稍前，創?人和主編大都是當時有名的小説家和報人，刊物基本上以“消閒”和“趣味”爲宗旨。它們在當時大量産生和刊行的社會原因是：辛亥革命失敗後，袁世凱政府的倒行逆施導致民初政局異常黒暗，報紙的停刊和報館的被封使得很多編輯紛紛?尋生路；與此同時，由於近代工商業的快速發展，城市人口的迅猛増長，以上海爲代表的近代大都市迅速膨脹和成熟。廣大市民瞭解信息和娯樂消遣的強烈要求，促成了這些休閒性雜誌和報紙副刊的迅速發達，而小説作爲廣大市民最喜聞樂見的通俗文學體裁，理所當然地成了這些報刊重點登載的内容。因此，到1914年，侭管新聞界正處於袁政府的專制重壓之下，然而小説界並未因此而落入低潮，反而借此機會大大發展了起來。例如，徐枕亞、呉雙熱主編的《小説叢報》就是在《民權報》被封後從該報的副刊過渡而來的。《民權報》創刊於1912年３月１日，由戴季陶、何海鳴任主編，報刊自稱“系自由黨全體同人組織而成”，與《中華民報》、《民國新聞》一起被稱爲“横三民”，以言辭激烈而著稱，曾提出過“報館不封門不是好報館，主筆不入獄不是好主筆”的口號，在袁世凱陰謀稱帝期間成爲攻撃袁政府的重要陣地，終於在1913年被當局封殺。《民權報》日出三大張，副刊占了整整一版，由蒋箸超、呉雙熱、徐枕亞、李定夷等人擔任主編，曾連載過徐枕亞的《玉梨魂》和呉雙熱的《?冤鏡》等鴛鴦蝴蝶派

（説明：圖中實綫部分代表小説産量的走向，虚綫部分代表小説雜誌數量的走向；數量標度部分，小説爲100-2000，小説雜誌爲1-20）

名作，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民權報》停刊後，副刊上的作品在風行，於是這些副刊的編輯們合資創?了《小説叢報》，將副刊未登完的稿子全部移入其中發表，《叢報》的編輯、創作人員、編輯體制以及作品風格都與《民權報》副刊一脈相承。不僅於此，後來，李定夷創?的《小説新報》、徐枕亞創?的《小説季報》，都是從《小説叢報》分離出來的。也可看作是《民權報》被封後的産物。総之，文人對政治高壓的趨避和商業效應的追求，加上近代都市文化市塲的巨大需求，大大刺激了小説事業的迅猛發展，並使其逐歩與政治疏離，開始形成以《小説時報》、《小説月報》、《禮拜六》、《小説叢報》等報刊爲主要陣地、以消閒、娯樂和趣味爲宗旨的“鴛鴦蝴蝶―禮拜六派”的小説創作潮流。受其影響，社會的審美風尚也由此發生了重大變化。
　　其次，小説雜誌始終是小説和小説理論發表的最主要陣地。據不完全統計，在1872-1919年間，刊載過小説的報刊総數在580種以上，而文藝性報刊又是其中的當然主力軍。據《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文藝報刊概覽・引言”，目前已經査知的近代文藝報刊（1872-1919）共有320種，内有文藝雜誌133種，偏重文藝的綜合性雜誌111種，文藝報紙76種，尚有文藝報刊68種未見原物。這樣三項加起來，目前已經知道名目的文藝性報刊総數爲388種。它們中的絶大部分都刊登過小説。據筆者統計，從1892年第一?小説期間《海上奇書》問世起到1919年，海内外累計刊行的小説雜誌約有70種左右，小説雜誌對於近代小説發展的重要影響，從上面這張1902-1919年間近代小説産量與小説雜誌的數量走勢圖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在近代，小説産量與小説雜誌數量的走勢基本吻合，這説明小説産量與小説雜誌的盛衰之間保持着非常密切的關係，小説産量最豐的時期恰好也是小説雜誌發展最爲蓬勃的時期，這種情況在民初幾年里體現得尤爲明顯。1902年全國只有一?小説雜誌《新小説》刊行，並且還是在11月?才創刊、在日本横濱出版的，所以該年的小説數量只有39種，1907年是清末小説雜誌數量最多的年?，因此小説的産量也創了歴史新高；1911-1913三年間，小説界沒有創?過一?新的小説雜誌，只剩下上海的《小説月報》、《小説時報》兩家刊物自拉自唱，因此，這三年的小説數量較前幾年非但沒有増長，反而減少了許多；1914、1915兩年里，小説雜誌的數量一下子増長到16?，創近代小説雜誌刊行的最高紀録，並且産生了《中華小説界》、《小説叢報》、《禮拜六》這樣大型的刊物，因此，這兩年小説産量的迅猛増長當與此有極大的關係。從1916年起，小説雜誌的數量逐年下降，因此小説産量也呈現下降的態勢，至1919年降到了548種。據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近代小説的主要載體是文藝性報刊，而在文藝性報刊中，小説專門雜誌成爲刊載小説的最主要陣地。
　　當然，僅僅從數量上考察尚不足以説明所有問題。事實上，近代絶大部分有影響的小説作品都曾在小説雜誌上登載過，這種情況在清末表現得尤爲突出。例如，“四大小説雜誌”在1902-1909年間共刊載著譯小説210種，其中包括了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羽衣女士的《東歐女豪傑》，呉?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九命奇冤》、《痛史》（以上《新小説》），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活地獄》，劉鶚的《老殘遊記》，連夢青的《鄰女語》，壯者的《掃迷帚》，姫文的《市聲》（以上《繍像小説》），呉?人的《兩晉演義》、《劫余灰》、《發財祕訣》、《上海遊驂録》以及《慶祝立憲》、《黒籍冤魂》等十二個短篇（以上《月月小説》）和曾樸的《?海花》（《小説林》）等一大批優秀的或有影響的作品。不僅於此，小説雜誌還登載了近代小説史上最優秀的小説理論論著，如，被稱爲“小説界革命”的綱領性文件《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發表在《新小説》上，被稱爲“資産階級革命派小説理論家”黄人的《小説林發刊詞》、《小説小話》，徐念慈的《小説林縁起》、《余之小説觀》都發表在《小説林》上，王鍾麒的《論小説與改良社會之關係》、《中國歴代小説史論》發表在《月月小説》上；黄小配昆仲的《文風之變遷與改良社會之關係》、《改良劇本與改良小説關係於社會之重輕》、《小説風尚之進歩以飜譯説部爲風氣之先》、《小説與風俗之關係》等重要文章發表在《中外小説林》上；管達如的《説小説》發表在《小説月報》上；成之（呂思勉）的《小説叢話》發表在《中華小説界》上；被視爲鴛鴦蝴蝶派文學理論主張宣言的《＜禮拜六＞出版贅言》發表在《禮拜六》上。此外，梁啓超還在《新小説》上創造性地開設了“小説叢話”欄目，使之與“詩話”、“詞話”、“曲話”一起成爲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形式之一。総之，小説雜誌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小説質量以及小説理論建設等方面都對近代小説的發展起着領導和示範性的作用，並成爲左右近代小説基本走向的主要力量。
　　事實上，在清末民初，中國的小説事業與報刊事業始終保持着密切而微妙的關係。以小説雜誌爲主的近代報刊成爲小説承載和傳播的主要媒介，其時絶大多數小説都在報刊上發表或先在報刊上連載然後才結集出版，而大多數知名的小説家都親自創?或參與編輯報刊。以小説雜誌爲代表的近代報刊最鮮明地凸現了近代小説的時代特徴，集中反映了其時小説創作和飜譯的實績和不足，並通過與市塲的緊密聯繋左右着小説發展的走向。較之古代小説的手工抄寫和木刻綫裝，以機器複製、連續刊行爲主要特徴的近代報刊給予小説發表和傳播以極大的方便，並對作家的創作心態、作品的産出形式以及廣大受衆的閲讀心理産生了重大影響。可以説，近代報刊促成了中國小説在世紀之交的巨大變革，並爲中國小説的現代化奠定了基礎。如果沒有近代報刊對於小説事業的關注和支援，也就不會有近代小説的繁榮和發展，中國小説的現代化進程或許還要向後延遲若干年。

【注】
１）李提摩太《留華四十五年記》。
２）據方漢奇《中國近代新聞事業史編年》（載《新聞研究資料》第8-21輯）統計。
３）《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第一巻)，第682頁。
４）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76頁。
５）馬光仁主編《上海新聞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97頁。

【編者より】
　樽本照雄編『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および『清末民初小説年表』に漏れた作品を数えて、と郭浩帆氏の本稿に見えます。著者に問い合わせると、遺漏の作品とは、『清末小説から』に連載している武禧氏の文章に言及されている『申報』『時報』掲載の作品および郭氏の紹介する哈爾濱『小説月報』掲載の小説作品だそうです。追加して掲載しています「中国近代小説発表情況表」の注に説明があります。
　これらは基本的に『新編増補清末民初小説目録』（済南・斉魯書社2002）にすべて収録しています。できるならこちらを使用してほかった気がしますが、間に合わなかったようで、残念でした。
　一言申し添えておきま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