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家〓拾

清末小説家〓拾

王　　學鈞

一、大橋式羽是誰

　　《雪岩外傳》，十二回，封面題《胡雪岩》，内封題《雪岩外傳》，版權頁署：著作者：大橋式羽；印刷人：多田太郎；發行所：愛善社，日本東京小川町一番地。光緒二十九年五月發行，明治三十六年六月刷印，毎本定價洋四角。
　　阿英編《晩清文學叢鈔・小説四巻》（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中國近代小説大系》叢書、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中國近代珍稀本小説》叢書均收入此書。
　　至于大橋式羽是誰，迄乏探究。
　　阿英《晩清小説史》説：“此書著者署名大橋式羽，是假托，發行處作日本東京，無關例禁，而布此迷陣，其動机不知爲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69頁）。但清廷有關小説的“例禁”，到庚子事變（1900年）“兩宮西狩”，已無形失效；至1903年，小説已獲版權保護，不必顧慮了。《雪岩外傳》版權頁即已印有“版權所有”、“書經存案，翻印必究”字樣。此書内容所渉胡雪岩案已過去20年之久，庚子事變后清廷已實行“新政”，似也不必爲此擔憂。而阿英所稱“迷陣”，其實並不周密。此書巻首有“光緒二十九年春浙東市隱”序，説：“浙人士或有借門下食客之盛，曲??其閑情別致，以傳寫生平者，而于中國商業社會上最大之影響，或略焉而未詳，則是書亦烏足傳也。然于不足傳之中而讀是傳者，或得因其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窮乏之后，以想見其當年鼓動商會之机力，又安必竟見爲不足傳者？況談言微中，如籌餉協賑，以及匪后難民之局，錢江義渡之捐，一切我浙諸善擧之于今爲烈，更自有可傳者在乎。嗟嗟！自君一敗，而中國商業社會上之響絶音沈者幾二十年，正不知受虧幾何！縱偶有一二海上經商，略渉商學，以問歐洲之津，然膽脆量狹，枝枝節節而爲之，欲如君向之冒險直任，即集當今諸商董而問之，亦僉自謂勿如也。”据此，雖無從判斷這位“浙東市隱”是否作者本人，但他已掲明作者實是浙江人，及其寫作縁由主要在于“曲慕”富商胡雪岩的“閑情別致”，也即其私生活所享“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並對胡雪岩深表同情和贊賞。從而，署“大橋式羽”以及在日本東京出版，便未必是故意布“迷陣”，充其量屬並未“存案”而署爲在日本出版，否則，何必一面布“迷陣”，一面又掲明作者實是浙江人〓？
鄭逸梅《南社叢談・南社社友姓氏録》記：“陳〓：原名嵩壽，字蝶仙，別署超然、惜紅生、天虚我生、大橋式羽、櫻川三郎，浙江杭縣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2月版，第 599頁）。
　　据此，陳蝶仙有兩個日本式別號，一爲櫻川三郎，〓一爲大橋式羽。則大橋式羽即陳蝶仙，也即晩清小説《涙珠縁》、《柳非煙》的作者天虚我生。他之取日本式別號，恐怕與他曾去過日本，並從日本人學習化學有關。
　　但此系孤證，限于見聞，迄未見于其他記載和陳蝶仙其它作品署此筆名。鄭逸梅《南社叢談》又有《陳蝶仙》傳及《南社社友著述存目表》，著録陳蝶仙著作共93種（第 638-639頁），其中含有《涙珠縁》、《柳非煙》等晩清小説，但却未提到《雪岩外傳》。陳蝶仙于1940病故時，同人曾刊行《天虚我生紀念刊》（自修周刊社1940年印行），〓鄭逸梅《天虚我生往事》（上海・《永安月刊》第13期）、《天虚我生陳定山父子》（《近代名人叢話》，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陳定山《我的父親天虚我生――國貨之隱者》（臺北・《傳記文學》第32巻第5-6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民國人物傳》巻三《陳蝶仙》等文，也未提及大橋式羽之名及《雪岩外傳》。這使上述孤證在目前既不能證實，又不能證僞，限于目前所知，姑存一説而已。
　　對於査考作者而言，推測固然要冒很大危險，但我注意此事十數年，苦於蒐尋不到實證資料一無進展，而《雪岩外傳》在晩清小説史上頗有特別意義。据上述跡象，及將《雪岩外傳》與陳蝶仙其他小説作比較，鄭逸梅之記則不失爲一種可能。故特爲捻出，提請同道不妨注意並有以教我。
　　陳蝶仙（1879-1940）系浙江錢塘（今杭州）人，與胡雪岩爲同郷，清末民國間著名舊派作家兼工商實業家。雖曾拔爲副貢，但擅長並愛好詩古文辭，性情屬典型的傳統江南“才子”。光緒二十一年（1895）他任杭州《大觀報》筆政，光緒二十六年（1900）由杭州大觀報館印行章回小説《涙珠縁》初、二集共32回。光緒二十七年（1901）陳蝶仙創設杭州萃利公司，經營文具紙張、化學儀器等，至光緒三十三年（1907）由杭州萃利公司印行《涙珠縁》第１至４集共64回。其間曾將第３集第１至８回題爲《新涙珠縁》在上海《月月小説》（第19至24號）連載。光緒二十七年（1901）杭州萃利公司版64回本有作者自跋，説“這部書，是作者二十歳時候在病中做着消遣的。從頭至尾，不上一個半月工夫。”此説若實，則此書 4集64回早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即已完稿。書中男主角“寶珠”，實即作者模倣《紅樓夢》中的“寶玉”而想象的自我形象，在想象中享受着“寶玉”那般出身于榮華富貴之家，置身于衆美女的温柔郷中，詩酒風流，“哀感頑艷”。此種傳統才子佳人渇望的“艷想”之于陳蝶仙，可謂一種深入骨髄的習性，並不隨時代和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改變。這恰與《雪岩外傳》不謀而合，正如《雪岩外傳》之浙東市隱序所説，實作者“曲慕”胡雪岩經商發財后的榮華富貴和飽享艷福而作，故全書取材和描寫集中于此。與《涙珠縁》一樣，其取材、寫法甚至文辭上仍是模倣《紅樓夢》之作。阿英也曾注意到：“在寫作技術方面，由于以花園作爲了描寫的背景，花園内的私生活作爲了描寫的重心，而又有十多園的妻妾之奉，作者便有意的去模倣《紅樓》了”（《晩清小説史》第70頁）。作者從現實中的胡雪岩那里所看到和羨慕的是他自己理想的“艷福”。陳蝶仙出身于中醫之家。在晩清，很少有人像他那樣，文藝創作與經商同時並擧，經商不成功，則轉入官塲爲幕僚。結合鄭逸梅所記，並從這個方面推測，《雪岩外傳》有可能出于陳蝶仙之手。自然這只是推測。

二、陸士諤出租與創作小説並擧

　　武禧先生《一九○七年小説略説（中）――晩清小説雜志22》（載《清末小説から》第61號，2001年４月１日）掲載了1907年３月８日上海《時報》所刊“小説貰閲社”的一則《小説出租》廣告，云：“准備各種小説，賎價出租。取租僅十成之一。從此，諸君出一書之資即能獲十書之益”云云。
　　這應是陸士諤爲自己的“小説貰閲社”所作的廣告。
　　鄭逸梅曾説，陸士諤“到上海來謀生活，以默默無聞的窮小子懸壷做醫生，當然沒有病家請教，……他動了腦筋，〓到坊間所出的小説五花八門，種類繁多，很受讀者的歡迎，他就化些本錢，買了一大批小説，出租給人看，並且按期親自送換，租價又低廉，所以人家樂意租閲他的書本，他收入尚還不差”（鄭逸梅《民國舊派小説名家小史・陸士諤》、魏紹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巻，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 574頁）。
　　陸士諤常在自己的小説中爲自己做廣告，其《新上海》第九回寫道：

　　魏贊營道：“但現在的新小説定價很貴，兄弟前天在商務印書館買上一部《紅礁畫〓録》，薄薄的，只有兩本，倒要大洋八角〓，〓不上一天就完了。兄弟現在光景比不得從前，那有這許多錢來買書〓。”雨香道：“新小説有租閲的地方。租價很是便宜，只取得十成之一。聽説是一個某志士創〓BAN4的。這某志士開〓BAN4這個貰閲社，專爲輸潅新智、節省浮費起見。”魏贊營道：“那〓好極了。不知開在什麼地方，怎樣租法的？”雨香道：“這招牌兒叫作‘小説貰閲社’，就開在英界白克路祥康里七百九十八號。他的章程很是便利，〓要〓什麼書，只要從郵政局里寄一封信去，把地址開寫明白，他就會照〓所開的地方，立刻派社員遞送過來聽〓揀選，以一禮拜爲期。到了一禮拜，他自有人前來收的。〓只要花一成的貰費，〓一塊錢的書只要花掉一角錢就〓了，又不要〓奔波跋渉，〓想便利不便利？我們號里已貰閲了四五年了，好在這小説貰閲社里各種小説都全，今日新出版的，不到明日他已有了。”魏贊營道：“那〓很好。”遂在身邊取出自由册，把“小説貰閲社”開在英界白克路祥康里七百九十八號”幾個字記上了。

　　這實是一則廣告。“某志士”就是陸士諤自己，其“小説貰閲社”設于“白克路”。陸士諤著《六路財神・楔子》述其寫作縁起：“我（即陸士諤）……坐着人力車，回到白克路寓所，……把夢中所見的事，一回回寫將下去”。他的“寓所”也在“白克路”。
　　無論小説還是現實中的廣告，都稱“小説貰閲社”，租價都是書價的“十成之一”。所不同者，一在“白克路”寓所，一据《時報》所稱地址在“英界中泥城橋沿濱珊家園咸徳里三街内文遠里”。看來陸士諤的“小説貰閲社”尚有分店，不止一処。《時報》廣告可證鄭逸梅所記及小説所寫，都是事實。陸士諤出租及創作小説並擧，以小説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