呉〓人與談善吾佚文〓拾


王  學 鈞


  《月月小説》第21至24號(戊申<1908>;九月至十二月)連載有小説《學界鏡》(四回未完),作者署名“〓叟”。這位“〓叟”曾一度被誤認爲是呉〓人的筆名。魏紹昌先生已經注意到這個誤認,故在《呉〓人研究資料》里未取《學界鏡》。樽本照雄先生於《〓叟其人――與呉〓人筆名相關聯》(《〓叟という人物――呉〓人の筆名をめぐって》),綜合許多資料,予以詳細考證,査明“〓叟”應是談善吾的筆名,而非呉〓人的別號*1。這個結論是對的。
  談善吾(?―1937),江蘇無錫人,是清末民初很活躍的報人作家,著名的“三民記者”,南社成員,在清末民初的報章上常用“老談”、“〓叟”的署名發表詩文。鄭逸梅《南社叢談》有其小傳,但未提到他的“〓叟”別號。樽本照雄先生的考證已經引用。這里再提供一條直接的資料,證實〓叟的確是談善吾,並將他相關的八〓詞也録下,也與呉〓人相關。
  柴萼(字小梵)《梵天廬叢録》巻二五《美人雜詠》録有“談善吾詞八〓”,並有小序云:“仏臾者,談善吾先生別號也,偶填有美人詞八〓,頗饒風趣”*2。這里直接指明“〓叟”是談善吾的別號,屬同時代人的直接證言。《梵天廬叢録》的“自序”署“民國十四年中秋”,次年(1925)此書由中華書局据寫本影印綫裝出版。此書輯録資料繁富,一向爲治文史掌故者重視,欠缺在於未交待所録資料的出處,難以復核。現有標點本。這八〓詞都是“詠美人”的,柴小梵以爲“頗饒風趣”者,屬中國傳統中早已有之的“才子”的“風趣”,“五四”后的“新作家”其實也不乏類似的“風趣”,只是表現有所變化而已*3。我們不必驚訝。現重新標點、分〓,録如下:

  畫中美人[醉花陰]云:
嫩注雙波春暗送,似喩人調弄。衣袂恍翩〓,款折腰肢,風襲香屏空。
寫上生〓情便重,爲作眞眞供。何必更能言,脈脈風流,已入銷魂夢。

  鏡中美人[丑奴兒令]云:
是誰偸入芙蓉里,秋水神清,春岫愁〓。似笑無言却有情。
何須猜作銷魂影,如此輕盈,如此分明,急得團〓永貯卿。

  夢中美人[蘇幕遮]云:
語迷奚,容縹緲。底是何人,來訴春懷抱。第一輪他風韻好,欲即還離,向我愁邊繞。
影冥冥,聲悄悄,猛地驚回,青暈燈花小。頓覺清輝香霧杳,奈可思量,剩有情顛倒。

  想中美人[賣花聲]云:
倣佛歩珊珊,早凝眉彎。知他衣薄強勝難,偸轉雙眸明剪剪。定比波寒。
一〓獨貪歡。何處嬌鬟,凭虚撰個玉容看。若有還無仍未得,天上人間。

  聾美人[少年遊]云:
眼波眉黛鬢云青,雙耳玉瓏玲。轉側凝神,低徊含笑,語響囀春鴬。
背人偸約訴衷情,一再費叮嚀。絮語偏多,芳心似印,未識可曾聽。

  瞎美人[浪淘沙]云:
悄悄又瞑瞑,似睡偏醒,個人豐貌大娉〓。膚雪鬟云光聚月,忍再眸星。
何必〓清〓,暗已惺惺。那關秋水不晶瑩。多管爲郎非冠玉,未肯垂青。

  唖美人[點蜂唇]云:
默默含吁,誰猜個里相思苦。未能言處,暗地通眉語。
玉手輕翻,忍把心情吐。偸要汝,縱無推拒,半字何曾許。

  癡美人[采桑子]云:
芳心玉貌渾無主,才拭星眸,忽囀珠喉。爲捉銀蟾又上樓。
知他啼笑皆天趣。不解佯羞。不識閑愁,絮〓檀郎愛並頭。*4

  《梵天廬叢録》二五巻又録有“呉〓人詞”四〓,小序云:“南海呉〓人有詞四〓,特賦美人行事”云云。末尾又有跋語云:“〓人以撰小説著名,而詞之麗膩又如此,信乎能者之無所不美也”*5。也照録如下:

  《誤佳期・美人嚏》云:
浴罷蘭湯后,一陣冷風凭好。〓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兒叫。笑他鸚鵡却回頭,錯道儂家惱。

  《荊州亭・美人孕》云:
一自夢熊占后,惹得〓病久。個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説有。
鎭日貪眠作嘔,茶飯都難適口。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黄否。

  《解佩令・美人怒》云: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驀地間,怒容越好。一點嬌嗔,襯出櫻桃紅小。有心兒,使乖弄巧。
問伊聲悄,凭伊怎了。〓温存,解伊懊惱。剛到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來由?到底不曉。

  《一痕沙・美人乳》云:
鎭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領環松,露酥胸。
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欲扣又還停,盡〓生。*6

  据上引小序和跋語,柴小梵顯然認定這四〓詞是晩清小説家南海呉〓人所作,但沒有注明出處。其出處尚有待尋找。
  綜觀《梵天廬叢録》所録〓叟詞和呉〓人詞,可以獲得的結論,是編者明白知道〓叟是談善吾,而不是呉〓人。這個結論可與樽本照雄先生的結論互證。這些佚文的主要價値便在這里。
  接下來的問題就麻煩了,這是指所録呉〓人的這四〓詞究竟是否呉〓人所作,既無從證實,也無從證僞。
  在目前已知的呉〓人作品中,尚沒有見到詞,也未見到這類“詠美人”甚至“美人”身體器官的詩,雖然這類詩詞在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中其實並不少。竊以爲,這四〓詞有可能是呉〓人所作,因爲不能證僞。
  張純先生曾從寅半生編輯的《海上調笑集》里輯出署名呉〓人的《端陽新樂府》五首,那屬於對妓院“風俗”的描寫,這是當時上海的一大“風俗”,且書中注明是輯自《笑林報》*7。寅半生是呉〓人同時代的報人,還編過類同於《海上調笑集》的《天花亂墜》。這些書也都類同於陳無我所編的《老上海三十年見聞録》,輯録了許多晩清報刊文章,雖然也不交待出處。我曾從《天花亂墜》中抄出蒋智由的《醒獅歌》,與《新民叢報》所載原作對照,知道可信。但柴小梵的情況與他們不同。他既不是報人,時代也晩。
  据《梵天廬叢録》胡文〓序,“今年乙丑,小梵三十三歳”*8,這里的“乙丑”是1925年,則柴小梵當生於1893年。呉〓人(1866-1910)逝世時他年尚八歳,時代遲於呉〓人。
  《梵天廬叢録》自序説:“萼以微寒,少好〓覽。名師益友鼓舞論思,歳月既長,興會不淺。念前修之成績,常下帷而效顰。凡及見聞,都歸筆札。討論經史表彰濳幽,即至一名一物,可垂典故備考證者,無不叢吾筆端。……始壬子迄甲子十年之間,衣食奔走,遠適異國,而是稿常在行篋間。”其間,柴小梵曾到日本留學。至民國十三年(1924)他任職安徽財政廳,“案牘多暇,則發舊稿整理之。”這里所説的“壬子”應是民國元年(1912),“甲子”則當民國十三年(1924),歴時十二年。此書是將十二年中蒐集到的資料筆記整理編成。民國元年時,柴小梵年十六歳。此時呉〓人已逝世二年。不過,從柴小梵的自序以及《梵天廬叢録》的記載來看,作者是懷有“備考證”的“治史”目標的。例如,書中記載晩清王韜《上忠王書》一事,寫道:“《上忠王書》予曾於日本之西京圖書館抄得,顧以訛誤紕漏處太多,幾不成句讀。非再獲善本〓校,殊未敢草草公布也”*9。又如,書中全文抄録了孫中山先生的《上李鴻章書》。《上李鴻章書》最初於1895年經由王韜的幇助在《萬國公報》上發表,可以核對。而作者對《上李鴻章書》歴史意義的評價,則取顧頡剛的觀點,並注明“以上引顧頡剛先生説”*10。可知作者確有“治史”的精神。換言之,書中所録“呉〓人詞”,當是有根据出處的,只是沒有注明。有一點可以肯定,呉〓人有許多尚未被發現而散在晩清報章的詩文,諸如他曾任編輯的《寓言報》、《采風報》以及當時的報章。這種情況和李伯元一樣。柴小梵所處民國初年在時代上也有一種机縁,即時代很近,而民初剛經“鼎革”,“勝朝掌故”多在人口,那時的確出版了不少晩清掌故的筆記,乃至重印舊文。諸如上海大東書局出版,由周痩鵑、趙〓狂主編的《遊戲世界》(從1921年6月至1922年6月共出24期)所録“南亭亭長諧文”,陳無我編《老上海三十年見聞録》中所録呉〓人《食品小識》、《呉〓人不甘腰斬》中“呉〓人致消閑社主函”,以及“余自二十五歳后,改號繭人。去歳復易繭作〓音,本同也。乃近日友人毎書爲研,口占二十八字弁之”一詩,都屬這種情況。柴小梵或是從晩清舊報直接輯録,或是從民國初年書報中轉録,都有可能,所以不能證僞。
  但我們在發現可靠資料之前,也不能證實這四〓詞就是呉〓人之作。因爲清末民初冒稱呉〓人、李伯元之名的“僞作”已經確實發現了一些。在中國,其實也不局限於這個時期,從古到今中國的“僞書”都不少,甚至連佛經也敢僞造,居然不怕“報應”,故梁啓超在《中國歴史研究法》中早已提醒,辨別“僞書”是歴史研究中的必要工作。在晩清小説史研究中,我們只要進入作家研究的領域,就經常會遇到這類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僞的“佚文”,而處於兩可之間。對這種情形,只好像在佛經經目一樣置於“疑似”之列,作爲一個疑問,有待進一歩考證,或者竟會出現水落石出的机會。

【注】
1)樽本照雄《〓叟という人物――呉〓人の筆名をめぐって》),載《清末小説》第12號,1989年12月1日。
2)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二),第932-933頁,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版。
3)王學鈞《中國小説:從十九到二十世紀的變革》,《南京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
4)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二)第933-944頁。
5)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二)第929頁。
6)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二)第928-929頁。
7)張純《訪書偶記 1》,載《清末小説から》第59號,2000年10月1日。
8)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一)第9頁。
9)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一)第406頁。
10)柴小梵《梵天廬叢録》(一)第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