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愛読的両本通俗小説

　　　　　　林語堂愛読的両本通俗小説

　　　　　　　　　　　　　　　魏　紹昌

　　林語堂旅居美国三十年，至一九六五年返回台湾。他在台北市陽明山的仰徳大道上，親自設計建築了一幢藍頂白牆的“有不為斎”，這幢住宅外表雖似西方格局，内部則有他家郷�南四合院的風味。林語堂住了十年，於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去世，遺体葬在後花園内。林氏後裔現将住宅同林語堂的手稿、蔵書和有紀念性的遺物，全部公諸於衆，成立了“林語堂先生紀念図書館”。
　　館内将林語堂的書房、臥室及客庁均保持原状，連他生前日常使用的文具、煙斗、放大鏡等仍安放在原処不動。至於他的全部蔵書，集中於“図書研究室”内陳列，可以随時為従事林語堂研究的読者提供査閲的方便。
　　林語堂認為“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問，及其長成，受種々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如有一層包膜，失了聡明，逐漸頑腐。読書便是将此層蔽塞聡明的包膜剥下。”“並且要時時読書，不然便会　吝復萌，頑見俗見生満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就是不肯時時読書所致。”他又賛同黄山谷説的“人不読書便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和李笠翁説的“看美人専看風韻”（此風韻指愛読書所蘊育的内秀，遠遠勝過鵝臉、柳眉、見歯、桜口之類的外貌美）。所以林語堂説“若《浮生六記》的芸(�是愛読書的)，雖非西施面目，並且前歯微露，我却覚得是中国第一美人。”“章太炎臉孔雖不漂亮，王国維雖有一条辮子，但是他們是有風韻的，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
　　基於林語堂対読書抱有如此的見解和広泛的趣味，因而他的蔵書不但很多，而且極雑，中外古今，五花八門，幾乎什麼都有。
　　三十年代的林語堂提唱晩明小品，又提唱西洋幽黙，在上海前後創辧過四大雑誌：《論語》、《人間世》、《宇宙風》和《西風》。当時的《人間世》和《宇宙風》中辟有“我的愛読書”専欄，請著名的学者専家将毎年自己読過的書中認為最満意的幾本向読者推薦，並附写簡短的心得体会文字。這些書以文史哲居多，但也包括自然科学、応用技術等各方面。這個専欄很受読者歓迎，我記得葉聖陶、老舎、郁達夫、豊子�、兪平伯、周作人等都向読者介紹過自己的愛読書，不過最特別的是林語堂，他在一九三六年一月出版的《宇宙風》第八期上推薦的愛読書，居然有両本一折書。
　　一折書（亦称一折八扣書），即指定価一元的書以一角或八分出售。這類書絶大多数是翻印旧小説等古籍，可以不付稿費，印刷紙張又很粗劣，所以売得便宜。它是解放前上海書市中最低�的雑牌書，一般文化較高的読者対此是不屑一顧的。林語堂居然挑中了這類書中的両本通俗小説，足見他読書的渉猟之広，癖好之怪，因而也頗使読者触目。林語堂推薦的原文如下：

　　《藍田女侠》（一折書）　　此書在故事体裁上，雖然説離不了旧小説窩臼，而其文筆白話及描写技倆却不在《老残遊記》之下。換句話説，取其文字高人一等，因其不為人所注意，故特提出。
　　《花田金玉縁》（一折書）　　此書在才子佳人小説中，結構比較緊張，故事比較近情，短短一篇，叙来一段佳話，亦自可快性怡情。偉大談不到，清逸則有之。読時係在杭州富陽道上，只因入迷，路上風景全然不看，至今為同行者取笑。

　　原来一本是武侠小説，一本是才子佳人小説，可以説是我国伝統通俗小説中的両大品種。這両本書均由上海広益書局印行，封面号称七色彩印，十分郷気；書内所附的人物繍像，形像並不逼真，而且呆板庸俗。《藍田女狭》十八回，約五万字，作者趙�章，即玉田趙煥亭，他写武侠小説与写《火焼紅蓮寺》的向�然（平江不肖生）斉名，曾有“南向北趙”之称，此書約写於民国初期。《花田金玉縁》十六回，約九万字，無作者署名，鄭振鐸的《西諦蔵書目》載有此書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的石印本，估計写於清代中期。
　　《藍田女狭》写清代康煕時福建�浦洪水成災，郷紳藍翁傾資修堤，甚得民心，但遭到姦吏悪棍的敲詐阻難。後来堤雖竣工，藍翁却被暗算，寃死獄中。
　　藍翁有一女三男，均自幼好武。女名浣華，即藍田女侠，美慧玲悧，嫉悪如仇。早年随父去泉州　天溝進香，夜宿客店之際，遇一悪盗欲姦汚女店婦，浣華以飛石傷盗双目，女店婦護救感恩，引浣華去海潮庵師事女尼性涵，但未被接受。後浣華之未婚夫全家横遭強盗殺害，投師復讐之志更堅，性涵先命�作雑役三年，才携往武功山僻静之処，又在石室内静坐三年，使之刻苦耐労，塵念倶滅，便授以少林、武当両派一動一静之軟硬功夫。
　　�的三個弟弟在家加入郷団，也練成一身本領，大弟藍理尤其勇猛無匹。後来他們投軍平定三藩之乱，又随鎮海候施琅統一台湾。浣華別師下山，懲凶除悪，剪除仇家後，又暗中助弟完成大功。最後藍理等封官進爵，栄帰郷里，重振家声，浣華却留書飄然隠退，雲遊深山大沢去了。
　　《藍田女狭》的故事，正如林語堂所説：“離不了旧小説窩臼”，他是“取其文字高人一等。”這里試挙両例：比如第三回写修堤“開工這日……正吃得熱閙，只見一個青衣僕人，将紅纓帽児顛得高高的，手挙紅帖，進来直奔藍翁，将帖遞上。藍翁一看，却是県中二尹馮某，便一面心下估量，一面走出。村衆都摩肩畳背的，下座望去。只見馮二尹頂冠束帯価側見進来，一面唏溜着謙遜，一面同藍翁譲入客室。藍翁方要遜坐，只見他翻身便拝道：‘大喜大喜！老兄這等義挙，是永垂不朽的，豈是尋常喜慶。’藍翁只得回叩了起来。帰座進茗，馮二尹道：‘兄弟遊宦多年，雖見些当地義紳急公好義，却是毀家済衆像老兄這菩薩心腸，実在少有。昔于公治獄，能済多少人，還要大興駟馬之門。像老兄這様，不該起個城門似的大門麼。’説罷哈哈大笑，忽的一折腰，由靴筒児内掏出両個紅紙条児，上面有一行小字児，遞給藍翁，低語道：‘這両人都是県公奉薦，老兄斟酌好，弟好回復。’説着竟笑吟吟定藍翁，有非此不可的光景。”
　　又如第七回写藍翁被誣下獄，婦人蘇氏“只得破着金貲，東西撞，先変尽方法，替藍翁上下打点。�想一個没脚蟹般婦人家，那里�得此中竅要，不消説費十個銭，倒有九個掉在水里。那当地之訟痞如張�嘴一流人，見了這千載難逢的肥事児，早一個個頂着煙上来，個個以陳平、張良自居，一条条出奇計劃，説得天花乱墜。……蘇氏聴了，那里找主心骨児去，便不問怎様，如急病乱投医一般，只管一様様試験起来。那金貲流水般淌去，只好首変田産，漸漸衣服器具，瓦窖般一片宅院，也便典出。再加着藍翁牢中費用，便是個絶大漏巵。那知官中用意，原嚇詐他的財，只不不哈，張着口老等，並不将藍翁怎様，只給他個長繋�累。”
　　以上短短両仮文字，把姦吏、地痞之流貪�的嘴臉，以及官府衙獄的陰険黒暗，刻劃入微，原形畢露，確有読《老残遊記》的風味。書中除了這些描写人物的動態頗見特色之外，対於環境的　染，如写山川之秀麗，戦場之険悪，也都能起到�雲托月的好処。可見作者的筆力的確不凡。
　　《花田金玉縁》写清初両広辺陲蛮匪作乱，朝廷下詔征天下能人助剿。浙江温州秀才花天荷在天台得異人授書，書内有山川与名勝両図，功名及婚姻即在其中。山川図詳注蛮匪拠険蔵匿之所，並附搗巣滅匪之策。花天荷持書赴粤投軍，向桑総兵面陳出奇取勝之方略。然桑為人多疑寡断，復聴信讒言，終未重用。花便不辞而別。
　　花天荷出走至福建某大宅，見園内景物与名勝図暗合，不勝納罕。小主人柳路因被仇家誣告蒙難，花知情後挺身而出，平息訟事，従此花、柳両人結為密友。然自花別去，匪又出劫，桑総兵命副将馬岳追回，花偕柳一同至粤。一日遊花田，柳路与趙参将之女偶遇一見鐘情，但彼此素不相識，趙女誤認柳路為花天荷。
　　花見桑総兵獲小勝又習於苟安，与柳路仍返福建。両人毎日飲宴賦詩唱和，因柳路専攻挙業，不能詩詞，凡奉和之作，均由其�生姐柳煙暗中代筆，花略有覚察，硬要同柳路当面聯句答対。姐弟便設計在花園内由姐女扮男装代疱，由於天色黄昏，配合巧妙，居然将花瞞過去了。
　　不久柳路赴省応考，馬岳又�来，花以為仍是奉命召返，不料馬此来乃為趙参将之女説親。花已知内情，便将錯就錯，向柳母要了碧玉連環作為聘礼，約定二年後結親，馬大喜而去。待柳路返家，花並不明告，反而談及自己之婚姻，表示非与柳路同様才貌者不娶。柳路便趁機為姐作伐，不過推説此乃親戚之女。花客中無物，将天書交柳母権作聘礼。
　　花忽得父病重急報，便星夜返浙。父実無病，只為要遊子帰来求取功名�了。其時両広蛮匪又乱，朝廷責桑総兵無能，派夏欽差査辧。夏又差馬岳召花，馬�至柳家，花已不在。但柳煙在閨中已熟習山川図，便抄下破賊之策，説是花臨行前所留，煩馬帯回。夏欽差得之依策進軍，果獲大勝。朝廷得捷報後下令命花代桑任総兵，指日上任。花接令深恐無功受禄，有欺君之罪，不勝疑懼。適柳路�来講明破賊之策是花之未婚妻拠其天書所為，花合家大喜。
　　花赴任前先至�完婚，柳煙為探其是否真情，故意使娶女扮小姐冒充自己，花見其貌不似柳路，決意不娶，討還天書要走。但到還書時花見柳煙真貌，又不肯受書了。幾経周折，経花再三認錯請罪，一場閙場方告収場。適馬岳又�来促駕，花便挽馬充当媒人，馬心中責怪花不該抛棄趙女�娶，又恐其一箭両彫，但身為下属，不得不允。
　　花天荷与柳煙成親後始知新婦乃柳路之�生姐，大為驚喜。然至粤又引起趙参将和趙女之不満，便由趙女作詩向花試探，柳煙代夫和詩作答，以安其心。随即花天荷主持柳路与趙女之婚礼，花燭之夜，両人恍然明白彼此原是在花田傾心相許之意中人。最後花定計滅賊，天下太平，花、柳等倶受高封，以皆大歓喜結局。
　　《花田金玉縁》的故事豊富曲折，確実“在才子佳人小説中，結構比較緊張，故事比較近情。”主人公花天荷文武全才，容貌出衆，猶如《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是古代最標準的美男子、偉丈夫。尤其花天荷在愛情上比文素臣専一，他是非柳煙（也是一個才貌双絶的美女，最理想的賢内助）不娶的，這一点這本小説就顕得比《野叟曝言》先進。書中還有�一対次一号的才子佳人��柳路与趙瑞玉作為副線，主線和副線交差進展，不断地産生懸念和関子，使故事起伏多変，引人入勝，両対人的婚姻都是経過不少附会和波折到最後才水到渠成的。我読過之後，首先就覚得将這本小説改編成越劇或蘇州評弾，必定大受歓迎。因為越劇与評弾最擅長表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加以書中又有千金扮公子，�環充小姐，寄私情錯認意中人，仮訂婚配成真鴛鴦等種々風趣的穿挿，這些情節放在越劇舞台上或書壇的弾唱上愈加声容並茂，可以発揮得淋漓尽至。
　　雖然這両本通俗小説難免夾帯若干神怪荒誕的部分，但這少量的雑質無損於全書的菁華，其実這也是旧小説先天性的通病，不足為奇。何況林語堂推薦的本意，不過是“因其不為人所注意，故特提出。”或“亦自可快性怡情”而已。
　　我記得台湾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説《冬夜》，結尾写一位大学教授送走老朋友後，就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武侠小説来看。聶華玲称賛這個結尾非常好，符合生活実際。因為拠�了解，在海外的確有許多人（包括高級知識分子）為了調剤一天的疲労，都是拿武侠小説来消遣解悶的。我還記得八十高齢的戯劇家黄佐臨写過一篇多看越劇可以長寿的幽黙文章，因為越劇（評弾亦然）的節奏与情調有利於養性怡情、延年益寿。而越劇之所以能産生這様的功能，関鍵正在於能演活才子佳人戯的原故。　　我想林語堂所愛読的這一“侠”一“縁”，如果真能起到像白先勇、黄佐臨所写的那種積極作用，恐怕也将含笑於九泉之下了。

　　　　　　　　　　　　　　　　　　　　　　　　　　　（Wei Shao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