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話西廂記》的質疑説到《白話牡丹亭》的発現

從《白話西廂記》的質疑説到《白話牡丹亭》的発現

魏　紹昌

　　我編的《呉〓人研究資料》一書，雖然於1980年４月出版，其實此書我在六十年代初期已經編成，不過由於衆所周知的原因，一直�了十多年之後方能和讀者見面。書内共列呉〓人創作的長篇小説十九種，最末的兩種就是《白話西廂記》和《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
　　且説1962年９月，上海《新民晩報》報道了我在滬郊廣肇山莊的“南海先友公墓”中發現了呉〓人墓，很快就収到了一封並不相識的周壬林先生的來信。周先生對我的這次發現非常高興，知道我要編纂呉〓人的史料，表示亟願支持，但因身在病中，寫來了住址約我去會面晤談，我很感謝周先生的熱情，當即登門拜訪。一見之下，原來他就是呉〓人好友晩清著名翻譯家周桂笙的兒子，他雖久居上海，但由於兩次中日戰爭（“一二・八”和“八・一三”）都住在南市，因逃難與搬家之故，原有的許多呉〓人和周桂笙的書刊材料都喪失了，剩留下來的一些並没有我所需要的，只有一幅呉〓人曾祖呉榮光的字軸，旁有呉〓人手書的邊跋，較為希見珍貴。原件也由於衆所周知的原因而迷失了，最痛惜的是周先生不久也去世了。幸而我在書内刊出了這幅墨寶的照片，可説聊勝於無，也算對周先生的一點安慰與紀念。
　　我最初並不認為《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是呉〓人的作品，它的前半部五十回於1937年１月至３月在上海《辛報》重刊連載，標明“呉〓人遺著，曾迭藏”。曾迭還寫了考証文章，他説作者署名“抽絲主人”，此四字乃從呉〓人之號“繭人”兩字演化出來；又説此書題識中提到的《人間魍魎傳》，就是後來寫成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但由於《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和呉〓人的其他作品差距頗大，在第九十九回中又自稱“本是廣西人氏”，我仍然抱着將信將疑的態度。如今我知道曾迭是周壬林的化名，便將這兩個疑點向周先生請教，他説此書是呉伯伯（這是周小時候見到呉〓人的慣稱）的著作，是他父親周桂笙親口告知的，至於這兩個疑點，他認為此書既是呉〓人的早期遊戯之作，筆墨自然不及後來所寫的那些作品成熟；而書中自稱廣西人氏，乃是小説家的慣常手法，不足為奇。接着他告訴我，先父曾對他説，呉〓人寫小説能莊能諧，是個多産作家，特別下筆神速，有“倚馬千言”之才，生前還寫過多部小説來不及發表出版，去世後境況困難，家屬從箱篋中翻出來，被好友們出資收購而去。周先生的這幾句話，説時無意，我却聽了有心。當時我已査到呉〓人故世後十二年出版的《白話西廂記》，正為没有傍証犯愁，這就使我馬上聯想起此書會不會即是其中的一部�？
　　周先生原先不知這部小説，我拿去請他翻閲之後，他指出第一回作者自己登場的遊戯筆墨，正符合呉〓人的滑稽性格；而呉對《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等古典名著，一貫重視，將兩種傳奇改寫成白話小説，實為駕輕就熟之擧。他還研讀了一篇題識和兩篇序文，兩位姓陳的不知其詳細，戚飯牛當初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據這三人的文字看來，都不像牟利作偽的書商，所以他認為這部小説不是贋品。後來我終於將《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和《白話西廂記》列入呉〓人的長篇小説，周先生的意見確實起了破除我疑慮的作用。
　　然而我為謹慎起見，並没有將這兩部小説和別的十七部小説同等看待，因為別的十七部小説是按發表或出版的時間先後排列的，這兩部小説却不是這樣。照理來説，《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作於光緒戊戌（1898），較《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更早；《白話西廂記》未署寫作年月，但已用呉〓人之名，按呉自二十五歳（1890）起改號“繭人”，約四十一歳（1906）時又易“繭”為“�”，此書當在此時以後所作，不過最晩也應該在呉〓人未完成的絶作《情變》之前。我破例未將它們依時間排列，而殿在末尾，顯然表示我對這兩部小説還存在着一些保留的看法。
　　《呉〓人研究資料》出書後，我一直在関心兩件事：一件是査訪《白話牡丹亭》的下落，如果一旦找到，不但増加了一部呉〓人早已散佚的遺著，而且也有利於考証呉〓人改寫這兩種小説的真偽問題；又一件是我希冀着関於《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和《白話西廂記》的評論文章，無論是肯定的或否定的，我都張開雙手歡迎，因為必須通過群策群力，發掘出新的資料，提出各種不同的看法，才能將問題眞正�個水落石出。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兩件事一直没有着落，使我深感失望。
　　1985年在廣州召開近代文學會議的時候，中山大學盧叔度教授為花城出版社主編呉〓人文集，要我提供《白話西廂記》的全文，我當然樂於從命。他還要我寫一篇介紹文字，我就寫了一篇《新序》。序内我對這部小説的作者作了肯定，主要是發揮了這麼兩點：一點是它不像《情魔》或《紅涙影》，作者同樣也是署名呉〓人，可是早已査証到別有作者的硬資料可予否定。又一點是從呉〓人愛好與善於寫“寫情小説”出發，認為呉將《西廂記》和《牡丹亭》這兩部傑出的寫情戯曲改寫成白話小説，完全有這種可能與條件。據此我引用了呉〓人在《恨海》中議論寫情的一段文字，放在宏觀上來考察，呉〓人同王實甫、曹雪芹（也包括湯顯祖）都是追求那個大寫的“情”字，因此説他們是一路的。至於他們將各自心目中的“情”，通過創作實踐的再創造，自然會出現各自不同的成就。很可能我没有將這兩點説透説清楚，不妥之處不少，很希望得到方家的賜教。
　　1987年９月《白話西廂記》重新出版，由於篇幅短少，與《新石頭記》合印一冊。1988年又收入《呉〓人文集》，在《文集》的前言中，盧叔度教授對此有所疑問，不過他没有發表任何意見，只説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王俊年先生也有這樣的看法。於是我給王俊年先生去信，他回信説已寫成《呉〓人著＜白話西廂記＞質疑》一文，剛剛在本年第四期的《明清小説研究》上刊出，感謝他先寄了一�復印件給我。
　　王俊年先生的《質疑》共五點：第一，呉〓人一生經濟窮迫，靠賣文為生，所寫作品都随寫随刊，不可能積存一部小説，何況這部小説未見他本人或當時人提到過；第二，他也引用了呉〓人在《恨海》中議論寫情的一段文字，説明呉〓人認為忠孝節義都是情，與《紅樓夢》和《西廂記》的創作思想不能説是一致的。並且又引了一條《恨海》的眉批和《劫餘灰》中的描寫加以闡述；第三，從呉〓人作品的寫作風格來考察，如習用章回體小説的套語、作者直接在小説中挿話、眞切細膩的心理描寫等，在《白話西廂記》中却没有這些呉記特點；第四，《白話西廂記》的第一回中，假借王實甫擲彩筆，致使呉〓人改寫為小説，在回目上又標出“�人氏揮毫成白話”，猶如笨拙的作偽者玩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戯；第五，《白話西廂記》不但没有呉〓人（廣東人）特有的一些慣用語，反而出現了呉〓人一般不用的字句（如改“叫”為“喚”）。雖然王先生没有發現足以否定呉〓人寫作這部小説有力的新資料，他的有些推理又難免有“想當然”的成�，却仍然不失為是一篇很有�量的質疑文章，他能從作品内部發掘問題，進行分析研究，提出自己的創見，很値得我們認眞思考，去作更進一歩的研討。
　　正當我�到了多年以来求之不得的對於《白話西廂記》評論文章的日子裏，我曾求訪多年一直難以到手的《白話牡丹亭》也終於找到了。這兩件喜事居然湊巧在龍年歳尾的時刻一起出現，使我非常高興。
　　可是《白話牡丹亭》拿到手一看，和《白話西廂記》序文及書内廣告上的介紹文字並不完全符合。首先作者署名不是呉〓人了，而是陳仲子；其次印行的書局不是上海國家圖書館，而是上海新華書局；定價不是大洋六角，而是大洋五角；出版年月也並非與《白話西廂記》同時（1921年10月），而是隔了一年的1922年３月。那末會不會這是�外一本《白話牡丹亭》�？
　　不，我認定這就是我要找的這本《白話牡丹亭》。因為首先作者署名陳仲子就是一個最大的憑証。這位陳仲子我們並不陌生，他就是上一年中秋之夕為《白話西廂記》寫序的東阜仲子（東阜可作耳東“陳”解）。其次《白話牡丹亭》確是十六回，全書的版式字體同《白話西廂記》一律，毎頁十一行，毎行三十字。兩部小説的毎回文字都較簡短，各約二千字光景，而且毎回回末均以一聯七言作結。《白話西廂記》正文計七十四頁，《白話牡丹亭》正文七十九頁，兩本書的厚薄也相差無幾。�倆如此相似的面目，即使説不是一母所生，誰都能看出�倆就是一對姐妹花。
　　據陳仲子在《白話西廂記》序中説，此書“歸之雪庵”，是他“慫慂其速付��，以餉同好”的。戚飯牛序中也説：“其稿流入古瀛（崇明）陳氏。陳子雪庵，亦雄於文者，不忍呉氏遺著之湮没，爰付��，以供同好。”看來陳雪庵�有其人，或者就是寫題識的陳幹青，也未可知。然而《白話牡丹亭》則標着“陳仲子述”，書前也有一篇題識，一篇序文，却無任何廣告文字。題識僅九十二字，署名餘杭陳鼎元，這裏又跳出來一位姓陳的，但他的籍貫却與陳雪庵的不同。序文是壬戌（1922）鑑湖（紹興）金嘯梅所作。這兩篇文字只字不提呉〓人，也只字不提《白話西廂記》，可是却也没有介紹陳仲子其人。這個葫蘆裏面究竟在賣什麼藥�？
　　王俊年先生曾在《質疑》中懷疑《白話西廂記》的作偽者就是那位“酷好�人之文”，且“又雄於文者”的陳雪庵，如今《白話牡丹亭》的出現，倒為王先生的猜想提供了一條佐証，不過不是陳雪庵，而是陳仲子，其實所謂陳雪庵者，或即陳仲子也，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末，王俊年先生《質疑》的發表，《白話牡丹亭》的出現，這兩部小説的作者問題是不是可以解決了�？我看還不能這麼説，因為任何事物総是很複雜的，我們往往容易被某些現象所蒙敝，所以既然可以懐疑《白話西廂記》不是呉〓人的作品，為什麼不可以懐疑《白話牡丹亭》未必是陳仲子的作品�？我想多問幾個為什麼是有必要的。比如我的《新序》和王先生的《質疑》，兩篇文章中都引用了呉〓人在《恨海》中議論寫情的一段文字，但由於從各取所需的角度出發，就能得出兩種完全相反的論點。又如《白話西廂記》第一回的描寫，我同意周壬林先生的看法，認為構思和筆法很有特色，而且符合呉〓人的風格。但王先生却認為這是作偽者露出的馬脚，應該抓住這條狐狸尾巴。再説，《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作為呉〓人的作品，至今也尚未發現呉本人或當時人的記述，周壬林也不過只是聽他父親的轉告而已，我看也還是可以進一歩再研究的。
　　王俊年先生早在1980年，已從我編的書中得知《白話西廂記》，可是他等了八年之久，要看到十二回的全文，方能寫出《質疑》的文章來，可見研究者有閲讀全文的必要性。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白話牡丹亭》，我便急於將它的全文公諸於衆。感謝樽本照雄先生的大力支持，我的要求能在《清末小説》雜誌上實現，眞是高興。我相信《白話西廂記》和《白話牡丹亭》的全文前後公怖，一定會有助於解決這兩部小説的作者問題，以及呉〓人和陳仲子、陳雪庵的関係等問題，今後我願意在這些方面和諸位方家繼續共同努力。
蛇年元宵節，上海

（Wei Shao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