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雲和廉泉夫婦交惡始末

劉鐵雲和廉泉夫婦交惡始末

郭　長海

　　一九〇八年，在上海文化界曾發生一塲文字公案，哄傳於藝林報界，彼時士、學之中無人不知。這塲文字公案的一方是：著名小説家，《老殘遊記》一書的作者
劉鶚劉鐵雲，他同時又是一位古董收藏家和文物鑑賞家，甲骨文的最早的研究者和傳播者；�一方則是：上海的名士、文明書局的老板廉泉廉南湖，和他的夫人，著名的女詩人書法家呉芝瑛（字紫瑛，號萬柳夫人），�同時又是清末著名的女權運動家、女子國民捐的倡導者。這雙方不僅在社會上的知名度都很高，而且，彼此之間也還有着很深的交情。
　　劉鐵雲原籍鎭江，廉泉原籍無錫，都屬江蘇省，郡守相望，有通郷之誼。劉鐵雲於一八九五年來京，至次年一直閑居，�釀着開砿，築鐵路諸事。廉泉也於一八九五年前後來京，次年，以納新海防捐，掣籤得戸部郎中。兩人之間當然有了見面的機會。特別是康有爲公車上書之擧，都下人士一千三百人皆與其事，劉鐵雲、廉泉都屬龍華會上人物，自不能置身於事外，或其訂交即在此時。其後，康有爲組織保國會，劉鐵雲又名列其間。廉泉雖然榜上無名，但也未必會充耳不聞。一九〇〇年八、九月間，劉鐵雲由上海挾資北上，赴京辧理賑濟災民及掩埋屍首等項救濟公難事宜，並由此組建了慈善機構。廉泉此時也在京師，求庇於呉汝綸家中。一九〇一年春，由中島裁之商請，呉汝綸牽頭、劉鐵雲出資、廉泉具名，上書顧命全權大臣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合辧了東文學社。此間兩家頻々往來，交誼頗深。直至一九〇一年之冬，劉鐵雲出京爲止。不料幾年之後，突起變故，兩家竟反目成仇。始則呶々於口舌之辯，繼則在報上著文，大打筆墨官司。究其事情的起因，竟是因爲區々一通碑帖：
　　庚子事變期間，廉泉曾於兵荒馬亂之中收得一通碑帖，名《李北海雲麾碑》，經呉芝瑛的叔父、清末桐城派古文大師呉汝綸先生鑑定，認爲是宋拓。呉汝綸是著名的學者，説話當然有權威性。廉泉、呉芝瑛伉儷不僅深於詩文，而且又同有金石之好，時人目之爲趙明誠、李清照復出。既得此碑帖，竟視同拱璧，祕之深閣。一九〇一年夏，廉泉染痾，休養於京西潭柘寺。年時手頭拮據，嚢�未免蕭然。無奈之中，忍痛割愛，遂將此帖以一百兩銀爲價，質於劉鐵雲。劉鐵雲也素有嗜古之癖，其抱殘守缺齋中有藏亀、藏印、藏陶、藏貨、藏金、藏石、藏帖，等々，�藏之富，甲於南北，爲一時之冠。並且風聞此帖已久，只是未得親炙，不免遺憾。現在聽説此帖流出人間，不禁食指大動，於是傾嚢爲計以得之，終歸其所有。
　　七年之後，劉鐵雲在南京因浦口地畝問題，受人攻訐。事起倉卒，於是神物不能呵護，乃忍痛將所存古物出售，此碑恰在其中。不料此時廉泉、呉芝瑛夫婦正營巣滬西曹家渡，構築小萬柳堂，作頤養之計。又別設帆影樓，貯書畫其中，以爲賞鑑之所。聽説此帖復又流出，不禁有動於心，於是呉芝瑛便登報聲明：

劉鐵雲先生鑒：
　　宋拓《李北海雲麾碑》，芝瑛在京時，由先四叔摯甫公借錢購得，當即題籤定爲宋拓。辛丑歳闌。家夫子惠卿欲寄五弟（按：指廉隅字勵卿，時在東京法學院讀書。――引者）留東學費，不得已向尊處借京平銀一百兩，以此帖做抵，承先生允，可隨時取贖。次年春，芝瑛移家潭柘山中，先生攜帖出京。甲辰之冬，芝瑛到滬，即催家夫子備款贖。先生執不可，謂欲取贖，必償十倍之息云云。嗣後遂不得踪跡。今聞先生欲將此碑帖據爲已有，定價出售，不勝駭異。芝瑛酷好此碑，視同性命，決不輕棄。應如何認息，取贖之處，望彼此各托公正之人談判，芝瑛無不遵命。請先生見報後，即日清理，勿傷雅道。
　　至感，至荷
呉芝瑛　敬啓
（《神州日報》1908年３月31日）

　　爲防止意外，呉芝瑛在登出此則《啓事》的同時，又有一條《告白》，向欲購此碑帖者提出注意：

買《宋拓李北海雲麾碑》者鑒：
　　此碑係吾小萬柳堂所藏，暫抵與劉君鐵雲，並非劉君之物。芝瑛訪得劉君蹤跡，即當取贖。望海内好古家萬勿輕購，以免��。
呉芝瑛　廣告

　　呉芝瑛用左右夾攻的方法，迫使劉鐵雲不能出售此碑，這一手是很�N害的，劉鐵雲雖欲出售，亦不致敢有收受者。豈料劉鐵雲也不是弱手，見此信後，便以牙還牙，毫不客氣地予以還撃。信是這樣寫的：

廉惠卿先生鑒：
　　鐵雲昨到上海，蒙友人留示嫂夫人所登《告白》，爲《雲麾碑》事，記辛丑殘臘，閣下持此碑至敝處求售，索價二百金，或質押百金。僕云：何妨持向二友商辧？如有出百金以外者，請逕售之。否則，願仍以百金見惠。次日，尊自送帖來，取百金以去。當時彼此固倶認爲買爲賣也。事隔數年，晤閣下於上海，忽云將取贖此帖。僕云：本非質，何有贖？未克如命，並無十倍之説。僕因甚愛此帖，故去年《國粹求沽告白》獨無此帖價目，可證非有善價求之心也。今嫂夫人云甚愛此帖，似應物歸原主。然閣下此帖係庚子年得諸福山王氏空宅中，亦非尊府舊藏也。推復本之誼，請代還王氏，以息紛爭，如何？
劉鐵雲　啓
（《神州日報》1908年５月17日）

　　劉鐵雲這一手也眞�w辣的了，他不僅爲自己剖白、解脱，把全部干係推得乾々淨々，而且在信的末尾，又放出一招殺手�，輕々地一撃，局外人也就鬧不清其中的奧妙了。
　　廉氏夫婦本以爲劉鐵雲不致出頭露面，何況，無人購帖，也就可以從容商就了。不料，劉鐵雲明槍暗箭，夾上夾下，末了還飛出了一項“妙手空々兒”的帽子，這豈能甘心？於是，這回由廉泉出面，先打道王家的路子：

福山王觀察鑒：
　　庚子之變，先公殉難時，執事時不在京，貴本家與貴同郷丁孔璋等數人來商，欲將先公所集歴朝名人眞迹百數十册名曰《海岱英靈集》寄存敝寓，以免散失。鄙人爲保存國粹起見，當即與約：須有人留此看守。貴本家應之。遂開清單，親自交來，即日移居敝寓，看守此件，執事到京，仍由貴本家手�。頃閲劉鐵雲所登《告白》，因吾與有《雲麾碑》交渉，謂此帖係庚子年得之福山王氏空宅中云云。似此，情同竊取。鄙人即好古，尚不若是之甚！鄙人於前事不敢言功，亦何端蒙此不白！已電約當時經售此帖之人來滬作證，以質公論。然不知此帖是否尊處舊藏，或曾托劉君物色，乞賜示爲幸！
廉惠卿　謹白

　　福山王觀察，當指王懿榮之子王漢章。王懿榮是最早辨識甲骨文的人，也是最早收藏甲骨的人，家藏古物頗多。庚子事變期間，全家死難，家藏文物也大半散失。廉泉在此信中將得帖一事的來龍去脈縷々記清，一吐心中之不快。然後，又有一信致劉鐵雲：

劉鐵雲先生鑒：
　　《雲麾碑》本非敝處舊藏。係庚子年得於京師琉璃廠宏榮堂，價六十金。時與呉先生同居，内子向�款購得，即請題籤，至今不知曾藏福山王氏也。節外生枝，此不足較。惟當時向尊處暫質，及到滬贖取各情，皆僕與執事當面交渉，敝處前登《告白》，無一字欺飾。尊論全與實情不符。區々一帖，何必用此伎倆！仍請彼此各約公證人公斷此事，以免爭執。勿再延擱。
　　至感　至荷！
廉惠卿　啓事

　　同日，呉芝瑛也有一《啓事》出現於報端：

　　敝處所藏《雲麾碑》暫質於劉君鐵雲。前聞劉君與人議價六百金出售。敝處査悉，登報聲明已經兩月。而劉君忽登報強辯，全飜前議。區々一帖，芝瑛豈眞不能割愛！特劉君如此強奪，並誣質爲賣，又欲損人名譽，心實不甘。芝瑛誓死必贖回此帖！容當日經售此帖之人到滬，芝瑛當力疾赴寧，面邀王觀察來滬公議此事。今再登報廣告，請海内賞鑑家勿購此碑，以免糾葛。千萬注意！
（《神州日報》1908年５月18日）

　　廉氏夫婦雖然在報上大聲疾呼，但劉鐵雲却仍然不聲不響，裝聾作唖，暗地裡却在進行交易。物換星移，勞々擾人。一、二月之内，此帖已經易主。廉氏夫婦風聞之時已逾百日，不無懊喪，無可奈何之際，只好退而求諸其次。再次登報聲明，願攝影以留記念：

得《宋拓雲麾碑》者鑒：
　　此芝瑛之物，以百金押劉鐵雲。聞此碑將入官，敬乞當道垂察，許芝瑛備執贖回。儻已爲海内好古家購去，能以原價見讓，固感雅誼。即不能，亦乞示知，以便攜寫眞器來，留一影本。幸鑒愚悃，勿自祕藏，爲叩。
呉芝瑛　謹白
　　（《神州日報》1908年８月25日）

　　這一椿文字公案，前後牽渉達五個月之久。廉氏夫婦苦心孤詣，竟無所得。而得碑者却秘不示人，連蛛絲馬迹都未露出。廉氏夫婦�裡知道，劉鐵雲此時已飛禍臨身，他以浦口地畝之事與人興訟，仇者又乘機落井下石，以庚子年私售太倉米一事被指爲漢奸，已�鐺入獄。不久，被遞解遣戍新疆，輾轉徙遊，至烏魯木齊的第二年，即客死異地。
　　呉芝瑛也在這年的八、九月�，因在西湖之上爲秋瑾營葬一事，爲清御史常徽所劾奏，廷寄浙江，平墓拿人，牽延其中者累半年之久。後來雖然未受縲紲之苦，但心勞神瘁，已無力在報上�々分辯《雲麾碑》一事，只得保全自身，作息事寧人之想，隱居於西湖小萬柳堂中，日以�寫《楞嚴經》爲課，從此深作韜晦之計。
　　關於劉氏得此碑的状況，他曾有短文記其事云：“是碑辛丑五月從廉惠卿農部易得。據呉摯甫先生鑒定，以爲宋拓。”（《鐵雲碑帖題跋輯存》），則此帖來源至明。劉鐵雲亦極珍愛此帖曾一再摩�，不時把玩，並且於甲辰冬至後三日、乙巳六月十五日、及同日，三次爲該帖作跋，記其拓印源流，鑒賞心得，等々。不過跋語中“辛丑五月，從廉惠卿農部易得”一語，與其在登報聲明中所述時間有明顯抵牾，而以題跋爲誤，蓋題跋爲三年之後補記之故。但題跋中既稱“易得”，尚在此次爭辯發生之前，則知其登報之聲明信爲欺人之談。劉氏狡獪如此。
　　劉鐵雲遣戍後，其大部家産被査沒充公。所蒐求古物悉數爲端方所得。其時端方爲兩江総督，駐節南京，正奉命受理劉鐵雲一案，近水樓臺，宜其乾沒入私。端方垂涎劉氏古物已久，此次不過尋得了藉口而已。劉、廉兩家爲鷸蚌之爭，端午橋（方）坐收漁人之利，這却是世人所不及料的事。再加上呉芝瑛爲脱卸葬秋（瑾）罪名，也曾以數種宋、元碑版爲厚賂，向端方疏通求情。則此一役中，受惠者只端方一人。呉芝瑛雖有小厄，但未傷元氣。劉鐵雲則弄得家産蕩然，充架古物悉數化爲烏有，竟至“身向陽關那畔行”，終而死於戍所。
　　劉氏已歿，呉氏已隱，《李北海雲麾碑》如神龍入雲，石沈大海，消息杳然。直待過了若干年之後，始透露出一些迹象。辛亥武昌首義，端方受命入川。軍次資州，爲義軍所包圍，端方當即身首異處。其後人雖保其財産，但所藏古物，經年之後即已散出，《李北海雲麾碑》曾爲松江碩儒高�吹萬先生所見，並撰文稱：

　　余生平所見《雲麾碑》有羅原覺本（即呉荷屋藏本）、端�T齋本（即王�州本）、趙聲伯本（即呉清卿本）及陸廉夫藏本數種。其陸氏所藏，乃爲近拓，故缺字最多，可不論。若端、趙兩本，久稱於時，而趙本存字 927，端本存字970。呉摯甫、劉鐵雲、楊惺吾諸跋皆極推許，定爲宋拓……

　　這段文字對端本《雲麾碑》評價之高，我們姑且不論。從其題跋，我們倒可以看出此碑的保存者的�遞關係：呉摯甫跋當即廉泉、呉芝瑛所藏；後歸劉鐵雲，劉有題跋；劉藏後又歸端方，而有楊惺吾跋。此碑的隱現不是很清楚了�？
　　本文所述劉鐵雲一簡，爲近幾十年未見之材料，《劉鶚及＜老殘遊記＞研究資料》爲近日所出劉鶚資料之最詳備者，亦所未載，誠爲佚文，茲特掲出如上，並略敘原委，俾世之知者論者，得悉其始末。 �

（Guo Chang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