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影》小議

清末小説第15号 1992.12.1

《　鏡　中　影　》　小　議

顔　廷亮

　　《鏡中影》四十回，作者是晩清資産階級革命派的著名小説家黄世仲。
　　在一個很長的時期中，人們並不知道黄世仲寫有《鏡中影》。一直到1961年，阿英先生在《黄小配的小説――辛亥革命文談之四》（《人民日報》1961年10月30日）中，才提及黄世仲的這部小説。然而，也只是順便一提而已，並無什麼介紹。到了1982年，柳存仁先生《倫敦所見中國小説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12月出版）中，方對他在英國博物院所見黄世仲的這部小説有較多的介紹。據他説：《鏡中影》“是清末香港循環日報的排印本。封面洋紙，緑色楷書鏡中影三字，鏡字上雙行近代小説四小字，作者署禺山世次郎”，“出版歳月，雖然不易知道，但決不出一九〇一到一九〇七這六年。書上有收入英國博物院的圖記是一九〇七年七月六日，却是最好的證據”。�外，他還對《鏡中影》主題等略有述説。這樣，人們才得以較多了解黄世仲的這部小説。
　　不過，《鏡中影》一書，中國國内大約已無藏本。因而，究竟詳情如何，仍難知悉。因此，當從柳存仁先生書中得知英國博物院有藏本之後，筆者便托瑞典朋友加惠子博士設法代爲復印。感謝�的努力，終於由�的英國朋友Frances Wood女士（中文名“呉芳士”）將《鏡中影》全部復印。這里，在對Frances Wood女士表示感謝的同時，特根據復印件對有關情況作一介紹。
　　從復印件看，柳存仁先生對《鏡中影》版本情況的介紹，大致可信而又略有出入：
　　（１）封面僅有楷書書名“鏡中影”三個大字，再無其他字樣；
　　（２）“近代小説”四字，見於目録頁首頁書名上方，又見於正文首回前書名上方，均系雙行；
　　（３）作者署名見於正文首回前書名下方，作“禺山世次郎著”；

●《鏡中影》封面
●《鏡中影》目録第一頁
●《鏡中影》正文首回第一頁

　　（４）刊印者名見於目録頁首頁書名下方，作“香港循環日報刊印”；
　　（５）除目録頁共三頁外，全書共427頁，第427頁末行爲“鏡中影巻終”五字，位置在該行底部。
　　該書無版權頁，書中各處均未見刊印時間記載。柳存仁先生推測刊行時間“決不出一九〇一到一九〇七這六年”。這里，下限無誤，而上限恐過早了些。因爲，黄世仲正式開始從事小説創作，當在1902到1903年；他最初的小説，是大部頭的《洪秀全演義》、《廿載繁華夢》以及《黨人碑》、大約今已不存的《陳開演義》等。在從事小説創作的同時，黄世仲還從事革命的實際工作和報刊宣傳活動。很難想像，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再從事大部頭的《鏡中影》的創作。聯系英國博物院收藏該小説的時間加以考慮，《鏡中影》的創作恐怕要遲到1906年，而刊印則可能就在1907年上半年。
　　《鏡中影》一書，大致如同柳存仁先生指出的：“主題是談時事的，大約以熱河西狩到庚子拳變議和做全書的綱領”。不過，正如黄世仲自己在小説第一回中所説的，他寫作這部小説，是要給變幻的社會的變幻情状“留個影子，給後人看看”，“算是鏡中照面，也有個影兒”。所以，作品對歴史過程的處理，既注意到歴史過程的脈絡，又絶不拘泥於歴史事實，而是既是寫史，又是虚構，虚虚實實，鏡中取影，純然是小説家的家數。主要事件，難以作爲歴史事實來看；主要人物及其行事，也不是眞人眞事。
　　小説的基本綫索是呂思瀛、何珠兒先是如何平歩青雲地由普通人�t縁至政治舞臺頂端、後又是如何身居高位而禍國殃民。基本情節是：呂思瀛蕩盡家業，流落戲班，成爲名角，藝名艷朶兒。開府陀城制置大臣何鋭倫好觀戲，壽誕日呂思瀛隨戲班爲何鋭倫演戲祝壽。因演唱出色，深受何鋭倫賞識，便乘機讓何鋭倫出錢從戲班中贖出，留制置府辧事，並恢復本名。在制置府辧事期間，與何鋭倫之妾胡氏和原爲�v環、後被胡氏視若生女的何珠兒厮混。有人參了何鋭倫一本；其姻親、樞密院大臣蘇焜不僅給他通風報信，還替他出主意，讓他速選美女入宮，以消帝忿。何鋭倫即決定送何珠兒入宮，並讓呂思瀛陪送。途經大�x嶺，被緑林豪客李大雄（鐵頭虎）劫至山寨。李大雄之女李翠花（小夜叉）無意中聽到呂思瀛和何珠兒的悲泣，問清情由，勸其父放走何珠兒而留下呂思瀛，並與呂思瀛結爲夫妻。何珠兒進京，入宮後受到天子寵幸，天子爲其改名何如珠。�身懷有孕後，又討好安皇后，由安皇后奏請天子封爲西宮貴妃。呂思瀛與李翠花結婚十天後，即隨後追�何珠兒一行。因病，誤過會合之機；又因遇盗，被搶劫一空，重又流落於途。�巧，遇到姑丈、新任建康太守張道全，便隨張道全先至建康任所，後又至河工任所，終又至京兆尹任所。因背着張道全參與科塲舞弊，且爲主犯之一，被判斬首。蘇焜即請何如珠設法營救。何如珠便密示刑部大臣設法，刑部大臣果然私下買一死罪犯人頂替呂思瀛，蘇焜則將呂思瀛送往炎河副將軍文國瑞處暫時藏身。不久，因西方兩個國家藉故興師並攻入京城，何如珠隨天子和安皇后等走避炎河。李翠花因呂思瀛離後杳無音訊，便扮作男裝赴京尋找，又踪迹至炎河，勸呂思瀛逃離。呂思瀛不肯；李翠花即與之結絶，後來在太行山白文彪處落草，坐了一把交椅，並因無端受猜疑而自刎。天子在炎河病故；治喪期間，何如珠偶然得知呂思瀛在炎河，便示意蘇焜將呂思瀛帶回京中。從此，呂思瀛進入宮中。何如珠之子登位爲新皇，�和安皇后均成了太后。新皇年幼，安太后主持政事。何如珠自然不高興，便設法排擠安太后，終於將安太后氣死；同時，�又把呂思瀛弄進鑾儀院，後又把呂思瀛昇入内府掌管事務，呂思瀛也更名呂登瀛。自此之後，何如珠既奪得大權，呂登瀛也漸渉政事，交通外官，買官鬻爵。何如珠爲了鞏固權力，設法讓天子幽禁了曾經對呂登瀛和�的不端行爲進行過斥責的余妃，又設法挾制對�和呂思瀛的不端行爲不滿的雍王。皇帝患痘而死，論理應立雍王之孫爲天子；�却怕大權旁落，強立八皇叔之子爲天子，並聽從呂登瀛的主意，把雍王遣出京城。這樣，何如珠既獨攬朝政，呂登瀛也“更自用事，專權攬柄，較前益甚”。在他們狼狽爲奸、執掌大權期間，發生了西方和東洋兩國先後興兵進犯的事件，特別是發生了邪教擧事和多個外國聯合發動戰爭並攻入京城的大事。他們和皇帝逃離京城，派李相與外國議和。和約簽訂之後，才回京城。呂登瀛因與企圖簒權而支持邪教反對外國的宣王有勾結，也應受到處置；只是因他本與外國人多所往來，又有何如珠庇護，方得以保全。但呂登瀛自己心中，也自戰戰兢兢。“那夜竟得了一夢，見京城里旌旗紛起。忽然一陣大風，把宮殿摧�z了，隱隱有人對他罵道：‘�罪惡貫盈了，還逃那里去？’説猶未了，見空中［一］把利劍飛下來，正中他的額上，嚇得呂登瀛渾身冷汗而醒。”――小説至此結束。
　　顯然，呂思瀛影射的是李蓮英，而何珠兒影射的是慈禧太后。作者黄世仲是革命者。他寫作《鏡中影》，其筆鋒主要是指向當時的最高統治者的。他告訴人們，正是平歩青雲昇入政權頂端的慈禧太后（何珠兒）、李蓮英（呂思瀛），面對外敵人侵，却只知鞏固自己的權力，胡作非爲，從而給中國人民帶來災難。
　　作家還把筆鋒指向當時的各級統治者，對官塲的腐敗和黒暗予以無情的譴責。小説開始幾回中，作者寫何鋭倫慶賀壽誕，光是唱戲一項就花掉數萬銀子，而何鋭倫屬下所送壽禮也是金蟠桃、金拐杖、珊瑚樹、珍珠花之類，“所費都不下數萬金的”；小説第四回中，作者寫鹽政大臣朱光前歿後，何鋭倫倚勢越權，硬是要派自己的心腹、胡氏閨中密友之丈夫張成棟署理鹽政，並因而與新任安撫張朝龍發生沖突。凡此，都把當時官塲的奢靡腐化和任人唯親之類，暴露得淋漓盡致。甚至參奏何鋭倫的欽差李懷清，也是既爲同宗的兄弟出氣，又爲自己“博得一個正直聲名”，才上本參奏的。
　　小説中有關李大雄父女的情節，十分引人注目。作者既説他們是“強盗”，又稱他們爲“緑林豪客”，而實際上把他們寫成有如梁山泊好漢一樣的民間英雄人物。他們劫掠的是不義之財，從不胡亂殺人。李翠花在玄壇廟救下被該廟惡僧及其手下凶徒搶得的趙良子、賈佩蘭等人時，曾對一凶徒説：“�們是強盗出身，我也是強盗出身，今兒却喪在口自的手里，也該有個兎死狐悲。只是口自的作強盗，還是劫那不義之財，不像�們不分好歹，依仗着殺人縱火的手段。�試想想，這個清平世界，怎容得謀財害命的凶徒？就是姑娘不動手，恐老天還容不得汝！”看來，這可以算作他們父女行動的綱領。他們自然還算不上是革命者，而只能説是打富濟貧、不遵王法的普通社會中的英雄。然而，作者却顯然是站在他們一邊的，是給予他們以熱情的贊頌的。
　　作品中，作者並未站出來説什麼激昂慷慨的話語，也未通過人物之口進行革命宣傳。但是，作品却通過具體描寫，顯示出了資産階級革命傾向。小説創作和刊印的那個時候，保皇派依然在鼓吹保皇而反對革命。小説却告訴人們，國家大權操之於慈禧太后（何珠兒）、李蓮英（呂思瀛）等人之手，政權頂端已腐濫不堪；即使有一個欲有作爲的皇帝，也無力回天。這樣，作品便告訴人們，保皇無用，只能起來革命。作品最後呂登瀛夢見京城里旌旗紛起，一陣大風把宮殿摧�z，正是作家所希望的革命風暴到來的預兆。
　　不過，小説中有幾點很値得注意的情形。其一，作者壓根兒未寫及戊戌維新變法；其二，作品對義和團採取的是否定態度；其三，作者對幾個外國聯合發動戰爭時的侵略軍似有回護之處。這里的後兩點，倒還易於理解。至於第一點，則應同作者作爲革命派而對改良派以及由改良派演化而成的保皇派持否定態度有關。因爲，一旦寫及戊戌維新變法，就勢必要寫及慈禧太后（何珠兒）對維新變法的鎭壓；如果以否定態度寫及戊戌維新變法，就會導致對慈禧太后（何珠兒）之流行徑的肯定，而這是與創作主旨相悖的；如果以否定態度寫及慈禧太后（何珠兒）之流的行徑，則又可能導致對戊戌維新變法的肯定，從而可能導致對改良派以及保皇派的同情，而這又是與作家的思想感情有矛盾的。當然，在今天看來，這一切並不難處理。但是，在當時，作家却大約遇見了難題，只好採取壓根兒不予提及之一法了。――這自然只是筆者的一種猜想，未必的當。但無論如何，整個小説有益於當時的資産階級革命事業，却是毫無疑問的。
　　從藝術上看，《鏡中影》也是寫得相當好的。黄世仲至少寫過十六種中長篇小説。這些小説大致可以分爲兩種類型。其一，是純然小説寫法之作，如《洪秀全演義》、《廿載繁華夢》等；其二，是雖名之曰小説而實則近乎報告文學或者竟是報告文學寫法之作，如《五日風聲》、《十日建國志》等。這兩類中，後一類一般地説藝術上不怎麼講究，特別是缺乏小説特點；前一類則不同，一般地説藝術水平比較高，在整個晩清小説中也算得上是上乘之作。《鏡中影》即屬於前一類，其藝術水平在該類諸作中也並不爲低。它結構嚴謹，情節曲折，善於刻劃人物性格。有些章回，寫得還十分精彩。諸如敘寫何鋭倫壽誕慶賀的第二回，描述李翠花玄壇廟殺死惡僧以救趙良子、李佩蘭等人出離魔窟的第十一回，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値得特別一提的是，《鏡中影》在藝術上受有《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的影響，相當明顯。比如，《紅樓夢》首回有“冷子興演説榮國府”，通過冷子興之口介紹了榮國府大勢以及作品故事的総體輪廓；《鏡中影》首回有“冷觀時旅況談世事”，全書所寫即冷觀時之所談：後者受有前者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又比如，《鏡中影》第十一回寫李翠花在玄壇廟的義侠之擧，先是入地穴殺死惡僧，後又在地上殺死惡僧手下的凶徒，從而救得趙良子、李佩蘭等人出離火海，就極像《兒女英雄傳》第七回十三妹“探地穴辛勤救弱女”的情節，其受有《兒女英雄傳》影響之迹甚明。只是，受有影響並不等於照抄，《鏡中影》也絶不是《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的飜版。作者既借鑒於《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小説，又努力發揮自己的藝術獨創性，從而使《鏡中影》達到較高的藝術水準。《鏡中影》不失爲晩清小説中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比較高的一部優秀之作。
　　爲了便於了解全書，茲將《鏡中影》回目抄録於下：
《鏡中影》回目：
第一回　　冷觀時旅況談世事　呂思瀛落拓嘆風塵
第二回　　何鋭倫延賓開壽宴　呂思瀛演劇得機縁
第三回　　艷朶兒梨園脱籍　　何珠兒繍閣分釵
第四回　　李懷清摺參疆吏　　何珠兒選侍宮�~
第五回　　呂思瀛千里送佳人　大�x嶺半途逢劇盗
第六回　　鐵頭虎大戰章人瑞　小夜叉義釋何珠兒
第七回　　渡�x關蕩子走天涯　侍内廷珠兒賞宮號
第八回　　寄古寺窮途罵相士　鬧齋堂知府認姻親
第九回　　張太守奉旨修河道　白丞相舞弊鬧科塲
第十回　　老權奸逼斬白丞相　小夜叉大鬧黒風堂
第十一回　鬧古廟侠女殺凶徒　憫窮途豪商作義父
第十二回　拿凶手旅店吃驚　　傷怨�`當堂割絶
第十三回　鬧京城敵國交兵　　守恭州權臣制命
第十四回　失恭州敵國入京城　狩炎河奸臣鬧宮禁
第十五回　乘駕崩呂氏進宮　　申國法胡奸伏罪
第十六回　憤朝政安太后賓天　陷賊軍�王爺殞命
第十七回　李翠花含冤刎東郡　白文彪落魄走西陲
第十八回　侍内廷何后憐故舊　進深宮天子斥中涓
第十九回　賞月錢登瀛制内監　庇黄門太后鬧中宮
第二十回　白雲觀胡道士弄權　雍王府蘭公爺自縊
第廿一回　少天子患痘賓天　　翁皇后呑磁殞命
第廿二回　殯帝後雙柩出宮　　立嗣君垂簾聽政
第廿三回　呉大夫捨身諫太后　章侠士擲劍刺疆臣
第廿四回　報疆吏文揚捐性命　葬義屍張勝勒碑文
第廿五回　哭義墳張勝被逮　　悔前情劉氏投�a
第廿六回　慶太平又苦干戈　　報私仇大興水火
第廿七回　信外言陸賢革職　　惑邪教王爺�亂
第廿八回　奉祖師老人托夢　　惑仙壇制使迎神
第廿九回　壓邪教提督興師　　撫匪徒相爺就道
第三十回　調邊軍入衛京禁　　肆凶雰�O辱臣僚
第卅一回　動公憤各國同情　　走仙師疆臣受論
第卅二回　守炮臺何総鎭捐躯　壓亂民叶提臺殉國
第卅三回　失城池制使哭衙　　憤朝臣宣王枉法
第卅四回　宣王爺任性殺忠良　陸安撫私心害公理
第卅五回　走河西李元戎自縊　犯京城黎大將興師
第卅六回　破京城天子蒙塵　　走槍林相臣隨駕
第卅七回　進洪關丞相乞中途　據京城洋兵入宮殿
第卅八回　嘆末路宰相自�　　入神京老臣議約
第卅九回　畫蘭花女侠仗義　　怨飄蓬江相捐生
第四十回　和各國大殺奸臣　　返京城再延統緒

（Yan Tingl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