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兩題

清末小説第15号 1992.12.1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兩題

魏　紹昌

１．關於《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兩組資料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一百回，毎回文字均較簡短。一八九八（戊戌）年由上海書局石印巾箱本分訂四册出版，署抽絲主人撰。《清史稿》的《藝文誌補編》及阿英的《晩清小説目》，均題「我佛山人呉�人著」；張靜廬等輯《辛亥革命時期重要報刊作者筆名録》，亦將「抽絲主人」列爲呉�人筆名。可是這部長篇小説究竟是不是呉�人的早期之作，至今仍有不同意見。在肯定與否定兩個方面，我雖然傾向於前一方面，却也拿不出更多更硬的證據來，我只能提供下列兩組有關的資料，供大家作進一歩研究探討的參考。
　　一組是發表在一九三七年一至四月間上海《辛報》與《晶報》兩�小報上的。由於名妓賽金花剛在北平上一年的冬天去世，這時候社會上掀起一股爭説賽金花的熱潮，於是《辛報》自一九三七年元旦起刊出了一篇由曾迭供稿的《賽金花的神話》，那是從曾迭家藏的《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内摘録出來的部�文字。一經發表，讀者紛紛來信表示不滿足於這樣片斷的介紹，報館徴得曾迭的同意，自一月十三日起便開始連載全書（刊畢前集五十回爲止）。當報上刊至第八回時，一月二十一日報上發表了一篇謝高的文章，題目是《四大金剛奇書作者抽絲主人即呉�人》，文内云；「我對於賽金花的事跡也相當的注意，但對於該書作者抽絲主人到底是誰的化名，尤很希望打破這謎。……前天晩上，偶和家叔談起，一説到這個問題，便觸動他老人家對往事的憧憬，他滔滔地告訴我一番掌故，歴歴如繪，現在約略寫在下面，以響讀者。原來這書的作者就是已故小説家呉�人先生，説出來讀者恐也耳熟。他原名繭人，著書甚豐，膾炙人口的社會小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是他的代表作。《海上四大金剛奇書》還是他早期的試筆，裏面原沒什麼含蓄，無非遊戲文章，隨便寫寫的，所以用了筆名刊行。（他與家叔爲《楚報》同事，又係至友，故知其事甚詳。）」
　　謝高的家叔不知何人，但一九〇二年（壬寅）年呉�人確在漢口《楚報》工作，其時《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已經出版了四年。第二年（一九〇三）呉返回上海，便開始寫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謝高掲開的這個謎底，也就是到目前爲止，所能査見的第一次公開抽絲主人即呉�人的文字記載。接着曾迭在二月五日《辛報》發表《呉�人・抽絲主人・及其所著書》一文，表白自己的父親就是晩清飜譯家周桂笙（一八七三－一九三六），和呉�人「是很好的朋友」。在周的《新庵筆記》中，也有記呉�人原字繭人後易爲�人這麼一條，可同「繭可抽絲」之説印證。曾迭原名周壬林，我在一九六二年見過，他告訴我：《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本是他父親遺留的藏書，後來他也記起父親生前説過此書是好友呉�人的早期作品。
　　可是當此書在《辛報》刊至四十回之際，二月二十二日《晶報》發表小讀的《海上四大金剛奇書的著者》一文，提出異議，認爲「我佛山人是不會寫四大金剛奇書這樣的書的，我佛山人是不會寫嫖客罵妓女出氣的小説的，我佛山人的書是不會由青蓮閣上小書販託在手裏兜賣的」，否認的口氣十分堅決，却説不出任何理由來。曾迭當即在第二天（二月二十三日）的《晶報》回復了《爲四大金剛奇書作者答小讀君》一文，重申了自己與謝高兩文的觀點，指出小讀的説法「未免太主觀了，太武斷了」「希望小讀君能�w拿一些抽絲主人不是呉�人的確實的證據出來」。
　　此後在三月七日，八日和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七日的《晶報》陸續發表小讀的《爲四大金剛奇書答曾迭君》和《與曾迭君商�》之一之二的答辯文章，他還是拿不出證據來，只是「斷定這抽絲主人決不是呉�人，抽絲這兩個字，無非是賣弄他是滿腹錦繍，或者是滿腔情�罷了，與繭字沒甚關係」。而在《商�》之一提出他見到世界繁華報館一九〇六（丙午）年出版的《糊塗世界》，書名繭叟，「此繭叟之筆墨，頗與《四大金剛奇書》類似，而與呉�人所著各書之筆墨，完全不同」。在《商�》之二提出《我佛山人筆記》所附《上海三十年艷迹》内，指明四大金剛是林黛玉、陸蘭芳、張書玉、金小寶四人，將賽金花列爲怪物，何以在《四大金剛奇書》中將傅�a蓮（即賽金花）寫成天神四大金剛之一的魔禮青下凡轉胎，憑此一端，足見兩書非一人所著。
　　我們知道，繭叟正是呉�人的化名，《糊塗世界》確係呉�人的筆墨，此乃事實；《上海三十年艷迹》是紀實體的筆記，《四大金剛奇書》則是神怪化了的小説，兩種不同的寫法並不能排除同出一人手筆的可能性，此乃常識；所以小讀在《商�》中提出的這兩個反證，反而暴露了他本人的無知。
　　《我佛山人筆記》是呉�人去世後，汪維甫於一九一五年編輯出版，書内所收《上海三十年艷迹》，原來是呉�人署名老上海所撰之《胡寶玉》（又名《三十年來上海北里怪歴史》）一書，與《糊塗世界》在同一年（一九〇六）出版。胡寶玉乃晩清上海名妓，此書以胡爲主兼及四大金剛、李蘋香、賽金花等名妓操皮肉生涯的異聞軼事。據此可見呉�人對上海花界的歴史掌故極爲熟悉，他在寫《胡寶玉》之前寫過《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不是沒有可能的。而且將此兩書對照參閲，也確有相互關聯與印證之處。
　　何況呉�人自一八九七（丁酉）至一九〇二（壬寅）的五、六年間，長期從事《消閑報》、《采風報》、《奇新報》、《寓言報》等小報的編寫工作，而當初小報的大量篇幅充斥着妓女的花邊新聞，兩者關係極爲密切。如某些妓女去世，呉�人曾親書輓聯弔�，茲將《半月》雜誌中《秋籟閣聯話》所載呉�人的三副輓妓聯抄録如下。輓陸素娟：此情與我何幹，也來哭哭；只爲憐卿薄命，同是惺惺。輓沈麗娟：我猶墮落人間，墜溷飄茵渾未卜；君已歸依淨土，新愁舊恨総成空。輓花蘭芬：冷雨凄風，無限相思寒食節；落花流水，可憐同是斷腸人。又據鄭逸梅來信告我，他在早年「於某雜誌（不憶其名）摘録過呉�人喪一所眷之校書某，撰一輓聯云：奪我紅願天有意，埋他白骨地無情」。從這幾副寄託他哀思的輓聯，也可以窺見呉�人同花界的交往是何等的親密。
　　�一組資料是《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書當年在《采風報》刊登的兩則出售廣告。一則見於一八九八（戊戌）年七月十三日，標題是「繪圖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售」，文云：「年來海上遊客多指林黛玉、陸蘭芳、金小寶、張書玉四妓爲四大金剛，後又以金小寶不勝金剛之任，而以傅�a蓮補之。此雖遊戲筆墨，而冥冥中殆有定數存焉。抽絲主人深悉其來歴，乃撰成四大金剛奇書，以供同好。將四妓之前因後果，歴歴繪出，令閲者如身入箇中，至於悲歡離合之情形，因果報施之奇巧，尤足令人拍案稱奇。茲特�加繪像，付諸石印，毎部連套價洋四角。所印無多，欲先睹爲快者，速向上海四馬路文宜書局購取可也」。
　　又一則見於同年九月五日，標題是「續集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售」，文云：「此書續集五十回係補初集之不足。所有�識馬夫、戲子，爭鋒吃醋等事，莫不摸�盡致。並於四大金剛之外，所有上海一切淫妓行状，盡皆羅致書中，亦皆歴歴如繪。雖一切情事爲久居上海者所共知，而一經編輯成書，便覺有聲有色。加以廣徴實事，所有墜鞭公子，走馬王孫，無頼流氓，拆梢打降，均採發陪襯，尤覺洋洋大觀也。想諸君茶餘酒後，無可消閑，定當先睹爲快。惟所印無多，望速賜顧。專託上海四馬路文宜書局代售。毎部連套價洋四角，初集連套仍售四角。　　抽絲主人啓」。
　　從上述兩則出售廣告中，得知此書分初集、續集兩次出齊，其間相隔了兩個月光景。書雖由文宜書局代售，書上則署上海書局出版。呉�人的論著《�囈外編》（又名《政治維新要言》），一九〇二（壬寅）年也由上海書局出版，也是一式一樣的石印巾箱本，此中是否有所聯係，也可供考慮。特別呉�人編過《采風報》，一八九八年很可能正在他的任職其間。而續集廣告是抽絲主人的告白，更値得注意。且問這篇作者啓事，究竟像不像是呉�人的筆墨�？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説研究中心一九九〇年編印的《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收録了此書，第八〇六頁附有故事提要及一百回回目。編者按語云：「綜觀全書，主要綫索不十分清楚，人物的經歴及出塲先後也若隱若現，甚至有的還張冠李戴，胡亂安排，神人交替，文筆拙澁，可見作者的編撰水平極低，因頗疑「抽絲主人」不像是晩清小説大家的別號。而呉氏曾撰有《胡寶玉》一文，也是敘述四大金剛故事的，不可能同時�起爐竃，撰此一篇敗筆文字。很可能這部《四大金剛奇書》倒是由呉氏《胡寶玉》衍化而來，因而作者題一筆名爲『抽絲主人』，乃抽『繭人』作品《胡寶玉》之絲，造此一篇奇説，亦未可知」。
　　該書編者認爲此書文筆拙劣，因而抱着不像呉�人所作的存疑態度，這是完全可以的。但説此書「乃抽『繭人』作品《胡寶玉》之絲，造此一篇奇説」，却是本末倒置。因爲《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出書遠在《胡寶玉》出版的八年以前，那末早已結成的「繭」，怎麼能從還沒有産生的「絲」裏結出來�？又據該書編者査見，一九〇〇（庚子）年曾出現此書的飜版，改名《海上秦樓楚館冶遊傳》，且有秋墅道人的題署。嗣後還有改名《大鬧秦樓楚館演義》的飜版。然而這兩個本子，我都沒有見到過。
作於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２．《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書内有關作者問題的資料
――致韓南Patrick Hanan（美國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的一封信

韓南教授：
�好！現將�要査閲的《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寄奉，請檢收。
關於這部小説究竟是不是我佛山人呉�人所作，前些時我寫了篇《關於＜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兩組資料》一文，可供�參閲。不過還沒有能�w提出完全過硬的證據來，這次趁將書給�寄去之前，我又通讀了一遍，想再作些補充。
　　首先看到巻首所刊作者抽絲主人的一篇題識和一篇弁言，是用手寫體石印出來的。而通常此類字迹都是作者親筆所書，於是我將這兩篇字迹，連同呉�人現存的其他幾篇字迹，一起拿去請書法專家鑑定。經過二位專家的細察比較，認爲這些字體與運筆確是一致的。不過由於我拿去的均係影印件，署名呉�人的幾件字迹又是後期所書，均非戊戌（一八九八）年的手筆，所以得出的結論，只能説這些字迹很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題識與弁言，還有第九十九回中一節有關文字，作爲備考，在我編的《呉�人研究資料》一書内已經收録，那時候却沒有想到原書上的這兩篇字迹可以當作核實作者是誰的一條依據，如今應該竭力將它��清楚。至於第九十九回中一節作者自敘身世的文字，如説抽絲主人的“先世也是巨官，世代書香的人家。誰料中間遭過一次兵災，因此漸漸的凌夷了”。又如説他“少年便有志四方，不樂家居，十七歳上，便負了書劍，出了廣南，北遊京師，要�取功名。爭奈時運不就，重新來到江南地方，遍遊呉越勝境，復溯長江西上，直到彜陵，方纔興盡而回。流寓在上海，郁郁不得志，只靠着筆墨來糊口。在上海却住了十多年，所以上海地方風俗，皆能略知一二”。這些自述顯然與呉�人的身世基本符合，可是開頭偏偏有一句“他本是廣西人氏”，而呉�人明明是廣東嶺南佛山鎭人，這樣一來，便未免令人難以捉摸了。
　　題識中提及抽絲主人之“新奇之作，則尚有《人間魍魎傳》一書”。晩清飜譯家周桂笙之子周壬林説這部小説，即指呉�人五年後（一九〇三）所作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且看第三十九回寫到那班卑劣無恥的斗方名士與市�文人，作者借書中人青黼之口道：“現在上海有一個抽絲主人，他要撰一部《人間魍魎傳》，這部書就拿這班人來形容殆盡的了”。査遍所有的晩清小説書目，從未出現過《人間魍魎傳》，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的内容，倒眞是將這班斗方名士與市�文人的劣蹟醜態，作爲“怪現状”向讀者示衆的，因此這段文字可以視作周壬林之説的一條有力佐證。
　　小讀在三十年代否定《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是呉�人所作的兩個反證：一個是他認爲發表時署名“繭叟”的《糊塗世界》亦非呉�人所作。這是他一看到可以抽絲的“繭”字引起的聯想，便作了錯誤的判斷。實則繭叟正是呉�人的別名，《糊塗世界》正是呉�人的作品，他是用自己的手打了自己的嘴�；�一個是晩清上海名妓林、陸、金、張號稱四大金剛，是衆所周知的事實，而這部小説却將傅�a蓮（賽金花）列入四大金剛之一，他認爲呉�人在他的《上海三十年艷迹》中也是如此寫的，於是又胡判《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決非呉�人之筆墨。關於這一點，我已指出神怪化了的小説無需全部紀實，尤其賽金花的名聲更大，�的遭遇更富傳奇性，作者將書中的金剛換一個模特兒，有可不可，是並不奇怪的。何況在第九十一回内有一段小三兒和賽金花的對話：“小三兒道：‘如今那林黛玉、陸蘭芳、金小寶、張書玉，四個是上海有名的，叫做四大金剛�’。傅�a蓮（賽金花）聽得四大金剛一句，好像心裏動了一動。小三兒又道：‘近來聽説金小寶不願做金剛，要設法覓人替代�。�可願意做麼？’傅�a蓮道：‘我要就不做，做起來，我還要做大哥�’”。可見原來書上對此早有交代，他居然視而不見，難道他並未讀過這部小説�？所以小讀提出的這兩個反證，一個也不能成立。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以元始天尊命二郎神楊�捉拿四大金剛歸案爲止，這第一百回是採用戲曲體寫的。被擒住的四大金剛都顯了原形：林黛玉變了狐狸，陸蘭芳變了胡孫，傅�a蓮變了狗，張書玉變了猪。最後全齣唱曲牌“南尾聲”作結：“到今朝，窮了金剛技，現原形，四蹄帶尾。我親自見了這形状呀，待我慢慢的覓一個文人，撰一部海上奇書去醒世”。這裏點明了作者爲醒世而寫書的本意，而文體的突變帶有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我們知道呉�人寫過《曾芳四傳奇》和《�列士殉路》這兩本戲曲，可見他是既能寫小説，也能寫戲曲的，那末在這部小説中用一齣戲曲殿尾，彷彿也加強了《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確是呉�人筆墨的可能性。
　　上述幾點，只是我重讀全書後，從書内發現一些有關作者的問題，寫給�參考。我因限於水平，又沒有時間仔細研究，一時不可能再深入下去。但我相信進一歩通過對全書的内容與文筆進行探索，以及聯系呉�人當初的行踪活動來排比考察，一定將能取得更多更硬的例證，那末《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究竟是不是呉�人的作品，就會有一個正確肯定的答案。
　　何南教授，�對《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既然感到興趣，我相信依�研究中國文學的功力，�而不捨地深入下去，必能獲得嶄新的成果。我預祝�的勝利成功。
　　專此順祝
健康！
�的朋友
魏紹昌謹上
一九九二．三．八　上海

（Wei Shao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