呉〓人雜俎

清末小説第16号 1993.12.1

呉　�　人　雜　俎

郭　長海

　　呉〓人一生行事，已有王俊年先生爲作年譜，復有葉易、王立興、張純、魏紹昌諸先生作補充，故其生平已了然於世。我在飜閲舊報時，偶爾亦有所見，特選録幾則人所未言者，以備入譜。

一，呉〓人與李伯元的一次會面

　　呉〓人與李伯元爲晩清著名的兩大小説作家，他們各以其名著雄峙文壇，被譽爲文苑雙星。李伯元不幸先逝，而呉〓人曾爲作傳，對這位“年僅四十，鬱鬱以終”的友人早年下世感愴不已，可見二人交誼之深。可是他們二人交往情況，現在並無資料留存，致使我們無法將他們兩人的活動情況聯系起來考察。
　　不久前，筆者於偶然之中見到一則記載，恰好是呉〓人和李伯元一起活動的絶好資料，先引録如下，再作説明：

　　到了晩飯過後，紫旒的催請條子到了，二人便相約同行。到得花錦樓處，只見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兩個人，彼此招呼通名，原來一個是秦夢蓮，一個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無非説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話。過了一會，外塲又報説客來，紫旒起身招呼，原來是任劍湖，已經吃得滿面春風，走來便道：“來遲！來遲！有勞久候！”紫旒道：“時候正好�！”劍湖轉身招呼魯、李二人。通過姓名，紫旒便叫擺席。一面問劍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劍湖道：“不要説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個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問出情由，托故要走時，又被他百般拉住。沒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澆我的憤懣，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我要討一點解々酒。回來還要吃�！”花錦樓聽説，便去抽�里取了半顆，遞給劍湖。劍湖接在手里，�着花錦樓道：“好々的一個人，爲甚要犯無名腫毒！”花錦樓道：“我好意給�豆�解酒，怎麼�謝也不謝，倒咒起我來！”劍湖道：“請教�芳名叫什麼？”花錦樓道：“難道�頭一次見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叫花錦樓？”劍湖回顧紫旒道：“他們不�l，倒也罷了。難道做客的也不�l？総不提醒他們？自從陸蘭芬作俑，門外面只貼一張‘陸寓’的條子，這一班人就紛々效尤起來，都改成‘某寓’、‘某寓’，以爲時髦。及至叩他芳名，他就説‘某寓’，�説不是笑話麼？近來不知怎樣又行了什麼軒�、舘�，甚至樓臺亭閣，都弄了出來。從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謝湘娥題了個什麼仙舘，後來他們也紛々效尤，都有一個某某仙舘的燈篭。然而，仙舘是仙舘，問他名字，他還有個名字。就如陸蘭芬，他雖用了“陸寓”門條，然而他還是叫蘭芬。不像此刻的亭臺樓閣，�問他的名字時，他就叫什麼亭、什麼樓、什麼臺、什麼閣。貴相好花錦樓，明々是個樓名，不是人名。既沒了名字，豈不是和那無名腫毒一般，叫不出名字來的麼？”花錦樓笑道：“�！還要説�！”劍湖道：“就不是無名腫毒，也應是個無名小卒！”一句話説的合座都笑了。劍湖又道：“還有，寫起局票來，今日在這里吃酒，叫別人到花錦樓來，還説得去，若在別處，叫花錦樓去，豈不是要把一座花錦樓飜造到那里去麼？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麼都隨聲附和，不通到這歩田地？豈不是奇事！”伯藜笑道：“�何必在這個里頭和他�這個斤兩？到底上海有幾個通人？通人又那個去管這些閑事！不過任凭那一班附庸風雅的名士去胡鬧罷了！倒是�説什麼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這件事説一説，或者倒是我明日報紙上的材料。”劍湖道：“這件事説起來話長�。我是吃過了，恐怕別位肚餓，且上了席再談罷。”夢蓮道：“是極！是極！我來寫局票。”説罷，提起筆，問了各人，一一都寫了發出去。紫旒便起身讓座。薇園問道：“喬子翁、李伯翁今天沒來麼？”紫旒道：“他兩位……”説到這里，忽然回頭問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貴本家袁聚鴎，怎不見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時候，怎麼得來？”……

　　這不是在抄小説�？是的。此則故事原來就出於呉〓人之手，見之於他所撰的《近十年之怪現状》的第五回。所描寫的是一次吃花酒的情況。有意思的是，書中的幾個人物，除開伊紫旒之外，其余的幾個人，如果把名字倒讀，然後再諧音，就出現了奇妙的情況：袁伯藜爲藜伯袁，諧音爲李伯元；任劍湖爲湖劍任，諧音爲呉〓人（滬地語音，湖、呉同聲）；秦夢蓮爲蓮夢秦，諧音爲連夢青（滬地語音，秦、青同聲），那個尚未到塲的袁聚鴎則爲鴎聚袁，諧音則爲歐（陽）鉅元。多麼好的巧合！這正是當時幾位小説家的一次聚會。又如其中的袁伯藜説，聽到的材料，“正好是明日報上的好材料”正是指他寫書兼辧報的雙重身分，所説報，當然是指《繁華報》了。
　　呉〓人也許是回憶，也許是有意地使用過去積累的資料。他把當時非常平常的的一個鏡頭攝下來，却讓我看到了幾位小説家的音容笑貌，擧止言談，以及他們所處的那個環境，他們的生活方式，等々。
　　這段情節還有如下意義。
　　首先，這次聚會的地點是在妓院，所寫的是一次叫局的情況。我們知道，往々在晩清小説家的作品中出現妓院的鏡頭。這是因爲他們本人常々出入花街柳巷，秦樓楚館，他們非常熟悉那里的情況，作品中寫起來也非常眞實、具體。
　　其次，他們常々以妓院作爲采�資料、接觸社會的突破口。因爲出入妓院的有各種人：宦嚢豐裕的官塲大吏，仕途〓〓的落魄文人，官塲失意的謫官廢吏，前來尋求刺激的濶少財東，標榜清高的江湖名士，以及逢塲作戲的洋塲惡少，坑蒙拐騙的市��客，敲〓勒索的地痞流氓，総之，各行各業、三教九流的人物，在這里都能接觸到；官塲升遷，風流韻事，在這里都能聽到。作家把這里作爲他們暫時的栖身之所，也是在爲創作搜集素材。那麼，出現上述情節，也就不足爲怪了。
　　呉〓人與李伯元相識於1897年，而李伯元卒於1906年。此一段事實，若果爲眞事，則當在此十年之内。文中袁伯藜説：“或是倒是我明日報上的材料”，則此處所指應爲《繁華報》，那麼，此處事實最晩不遲於1903年。

二，關於《曾芳四傳奇》

　　呉〓人於小説之外，復撰戲曲，現知者有兩種，即《曾芳四傳奇》和《�烈士殉路》，兩者都取材於現實生活。楊世驥先生早年在評論《曾芳四傳奇》時，曾説：“這大約是根據當時的一段社會新聞編成戲曲的。”應當説，這個推測是有道理的。只是這段新聞究竟如何，以前人們並不知其詳。最近，我見到了一件資料，雖不是直接反映這段新聞的，却頗有參考價値。録如下：

廣肇公所致上海各道函

　　敬啓者，上年臘間，�余氏控曾剛四等強搶閨女一案，經敝公所確切査明，以事關風化，當即請臺端徹究在案。現復據�余氏及其子�榮端投訴稱，曾剛四等到案後，即訊明，糾率衆人，深夜強搶，屬實。乃並未照例科罪，竟予釋放。求再函請臺端，再行嚴究等情。紳董等査，曾剛四等素稱無頼，覬覦�余氏閨女少艾，串同梁劉氏，始欲計騙，後則強搶。其於深夜糾衆毀門，凶惡概可想見。大有關於風化，並非尋常案件可比。茲代遞上呈詞一扣，務祈迅飭原保，將曾剛四交案，並將梁劉氏一併訊明，從嚴懲辧，以維風化，至爲切議。
三月十六日
（遞用各董事名，略）

　　此則消息見於《時報》1906年５月17日。
　　這是被害者家屬遞出的一�呈詞，在向上海道轉遞的，廣肇公所後附的一�公函。這雖然是轉交的材料，而且是被害的家屬的第二次呈詞，但是，事情的原委已經是很清楚了。
　　廣東婦女（這一點由�呈請廣肇公所幇忙可以推知）�余氏，有子女各一，女兒�七妹進學堂讀書，不幸被居心�測的流氓曾剛四路上撞見。這流氓垂涎�七妹的美色，於是打壞主意，想把�騙到手。結果設計言匡騙引誘均不成，無奈又用大打出手的手段，於�夜率衆破門而入，強搶而去。這種駭人聽聞的擧動當然要引起家屬的反對和社會的不滿，由家屬出面投訴官府。看來官府是准了�余氏的状子的，不得不把曾剛四傳訊到案。結果，官府不僅沒有定曾剛四強搶民女之罪，反而令其取保開釋。不用説，這是幕後孔方兄幇了大忙。眞是壞人得勢，好人受屈。不得已，�余氏再度上控，並且再度請求廣肇公所幇忙。看起來，廣肇公所也是很盡力的，由全體董事出面具名，就是證明。無奈官塲勢力太大。廣東的一處幇會也奈何不得。後來的消息沒有見到，很可能是罪犯逍遥法外，而�氏一家沈冤莫白，廣肇公所束手無策。
　　呉〓人取材於這一段社會新聞，寫出了劇本，應當説是及時反映了社會生活的，但他只發表三出，却不知是什麼原因了。推測起來，不外乎兩個情況，一個是，此案後來沒有結局，�家敗訴，使作家無法寫下去。�一個結局是呉〓人放開筆寫下去，把官府的黒暗暴露得淋漓盡致，以致觸怒當局，或責令刪改，或下令抽出，因爲《月月小説》畢竟是在華界出版發行的。文網森嚴，是容不得正直的人説話的。看起來，還是前者的原因可能性大一些。

三，呉〓人的郷誼之情

　　呉〓人18歳到上海，其間很少回郷。郷思之情毎々不絶。從他瘁心盡力於廣志小學的教務，培養郷人子弟這一點完全可以看出。下邊一則資料，透露了呉〓人�一角度的郷情：

廣東同郷曁各幇均鑑

　　敬啓者，疉接粤省函電，附近省城各縣，水潦爲災，堤潰至四處之多。旱田已全失收。居民流離失所，數萬哀鴻嗷々待救。轉填溝壑，老弱堪怜。�而走險，更爲可虐。用特將伯之呼，務望全粤同郷會，眷懷桑梓，各幇善長，義重恤愾，慨解仁嚢，成茲義擧。僅代災黎九叩首請命焉。
　　款交虹口清雲里第一號門牌南海別墅陳澄波君手收，即掣付收條匯齊解粤。
發起人　許苓西　歐陽�i　梁少梅　鄭金顧　唐福初　�澤南　黄仰文
　　甘壁生　陳澄波　譚燕山　梁舜卿　呉〓人

　　此則資料亦見《時報》1906年５月17日。
　　中國近代社會，眞是苦難重々。天災人禍不斷發生。最苦的還是勞動人民，�扎在死亡綫上，而統治階級却不聞不問，任其死亡。稍有仁慈之心的人，稍能主持公道的人，對此都不能不動惻隱之心。開展義賑、勸捐、募寒衣等賑災活動，雖不能挽救萬分之一，却只可説稍盡義務罷了。如果連這點仁慈之心都沒有的話，那可眞是禽獸都不如了。
　　呉〓人等12人聯名發出的這一對公開信，向廣東商人發出了呼吁，請他們念家郷之情誼，悲天災之慘象，伸救助之手，解慷慨之嚢，這是一件好事。其結果雖未可知，却表現了呉〓人思想中仁慈的内容。
　　呉〓人與別人聯名的文章發現得不多。這是僅見的一件。

四，呉〓人與廣志兩等小學

　　呉〓人關心本郷教育一節，具體表現在籌辧廣志兩等小學上。據他自述：“去冬，同郷君子組織旅滬廣志小學校成、交推余主持其事。”（《新庵譯屑・序》）李葭榮爲他寫的傳記中也説：“閔郷人子弟無教，開廣志兩等小學，隶同郷會。君手定學程。”至於具體什麼時間創辧，經過如何，都語焉不詳。我見到兩則資料，對其辧學一事，略可考見。引録如下：

廣志兩等小學招生廣告

　　本校爲兩廣同郷會所組織，專爲栽成廣幇子弟而設。特禮聘新會陳季馴先生爲漢文正教員，三水呉仲樂先生爲英文正教員，並承順徳黄晦聞、�秋枚、南海梁少枚三先生擔任義務講學員，潮陽郭健霄先生擔任兵式體操教員，南海呉〓人先生擔任國語正教員，又承西醫香山陳仲�、中醫内科番禺黄少岐、外科番禺�志揚三先生擔任本校公醫，並隨時莅校講演衛生學。即日開始報名。
略例如下：
學費　毎全年三十元
學齡　八歳至十八歳
學額　八十名
校址　武昌路同徳里
報名處　本校
開學　戊申正月二十日
詳細規則�有專章
報名從速，額滿不收。

　　這一則資料見於《時報》1907年１月26日。
　　《廣告》中内容，大體概括了籌備中的情況。報紙刊出時間爲１月26日，即農歴12月23日，與呉〓人的自述正相合。至於任課教師情況，則爲呉〓人自述與李葭榮所作呉氏傳記所缺。適足以補其不詳之處。
　　如《廣告》所示，呉〓人擔任了廣志兩等小學的國語教員。功課余暇，很少創作小説，因爲他同時還忙於�外一項工作，如報紙所示之資料：

廣志學校附屬國文補習夜塾

　　設在武昌路同徳里内，呉〓人先生擔任爲教員。定於本月20夜開學。有志學者，請速來報名。�有詳細章程。

　　此則資料見於《時報》1907年４月２日。
　　這條廣告告訴我們，呉〓人當時精力十分充沛，干勁十足。他白天忙了一天，晩上還要抽時間去夜校上課。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否單純爲了養家糊口，多得點額外的收入？看起來未必如此。因爲此時正是他創作欲旺很高的時期，寫的小説又快又多，稿酬的收入大約還是過得去的。果然如是，那麼呉〓人的任職夜校便是盡職教育事業了。
　　那麼，呉〓人辧教育的結果如何�？我們還是引述一則資料來看一下�：

江督獎批廣志小學

　　督部堂端　批
　　上海廣志校長呉沃尭詳請維持小學由
　　察核折告各節曁廣志兩等小學章程，具見該校長辧學完善，該校董等毅力熱心，急公好義，深堪嘉尚。此後務宜接續，認眞辧理，以惠學僮。將來學生畢業時，如果程度及格，應與官立學堂一體請獎，以示鼓勵。此批，折存。

　　此材料見於《中外日報》1909年３月12日。
　　這是廣志小學辧學二年的成績的一個透視，兩年來，經過辛苦的努力，廣志小學是辧起來了。爲了擴大影響，提高學校的聲譽，呉〓人不得不依靠官方的支持，他竟然想到了兩江総督端方。結果，不虚南京之行。
　　人們都還記得呉〓人與沈習之在南京秦淮河上流連清舟畫舫的故事。那是出於周桂笙的《新庵筆記》，即有名的《六朝金糞》條。但不知此事發生年月，亦不知呉〓人忽然至寧訪問沈習之，所爲何來。讀了上面一條資料，則此疑團便渙然冰釋。原來呉〓人是通過沈習之向端方遞上呈文的。時在廣志小學開辧一年之後，亦即1909年（己酉年）的春節之後。此亦可補年譜之不是。

五，呉〓人的追悼會

　　呉〓人於1910年10月21日病逝。其逝世訃告今尚未見。病逝的消息曾見於滬上各報。本刊《清末小説から》第七期（1987.10.1）上已録出。茲覓得呉〓人追悼會的消息一則，録如下，以備參考：

我佛山人追悼會

　　南海呉〓人徴君謝世後，海上同人定於本月12日假徴君創立之廣志學校開會追悼，已紀前報。是日午後二時，報學界諸君曁徴君親友、門人次第莅會。既入座，由李懷湘君稱頌徴君行誼，大致謂：徴君恤家愛國，不愧清門。擔任報務，創立學校，具有精心毅力，著作猶其余事。次，廣志同門及杜眉叔、周桂笙、盧�昌、任菫叔諸君宣讀祭文、誄詞，向遺像行鞠躬禮。末由連慕秦、何煕伯、戴季陶、周桂笙、尚志雲、李懷霜諸君相繼演説，類皆沈痛淋漓，聲涙倶下。禮成，搖鈴散會，已鐘鳴五下矣！

　　此則資料見於1910年11月14日《天鐸報》。
　　文中所述，“定開會追悼已誌前報”，乃是指10月28日《天鐸報》發表的一則消息，題目爲《文星遽晦》一文，報道了呉〓人逝世消息，内容與《清末小説から》復載相同，僅有三處文字小異，無關全文。
　　此則追悼會消息報道了主持人李懷湘的悼詞。李懷湘即李懷霜，名葭榮，撰有《我佛山人傳》，大約就是悼詞的具體化。
　　參加追悼會的人，都是呉〓人生前好友、同郷。但其中有一人應特別注意，就是戴季陶。他當時正以“天仇”之名活躍在上海報壇上。後來在清末民初又是以革命傾向而知名於世的人物。不知怎樣，都和呉〓人有了交往。再説，《天鐸報》本身就是一�革命傾向甚濃的報紙，報社中又集中了一批南社人士。呉〓人故世，由兩家具有革命傾向的報紙報道了他的逝世消息，推測起來，也許，呉〓人和這些人士有些來往也未可知。這個任務，就要留待以後學者們來査考了。

（Guo Chang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