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寫“晩清小説史”的思考

清末小説第16号 1993.12.1

關於寫 “ 晩清小説史 ” 的思考

劉　徳隆

　　近十年來，對於晩清小説的研究，越來越引起學術界的重視，有關的著作不斷發表、出版。數種近代文學史都將晩清小説列爲單獨的章節專門討論，一些探討近代文學的文集亦都視晩清小説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1992年袁進的《中國小説的近代變遷》其重點探討的是晩清小説、李瑞騰的《晩清文學思想論》專有一章討論“小説界革命”。最近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張中的《李伯元與官塲現形記》、袁健的《呉�人的小説》、王學鈞的《劉鶚與老殘遊記》、歐陽健的《曾樸與�海花》，這可以説是對晩清小説研究的一次檢閲，而歐陽健著的《晩清小説簡史》，標誌着晩清小説的研究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晩清小説的研究，前有魯迅、鄭振鐸、阿英等大家。中有時萌、魏紹昌、王俊年等學者。而近年更是活躍着一批中青年研究者。研究的内容也從資料的搜集、整理、編輯向着探討作品的社會意義、表現形式在發展。在諸多研究中，編寫“晩清小説史”就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三十年代，阿英的《晩清小説史》爲新的“晩清小説史”奠定了基礎，最近歐陽健的《晩清小説簡史》，在原有的基礎上又有了長足的進歩，但略嫌簡略，因此，新的“晩清小説史”的編寫是有必要的。
　　晩清小説的歴史，是中國小説的歴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晩清小説所具有的一些特點，是在此前的小説所不具有的。晩清小説所處的社會歴史時期充滿了矛盾，因此這一時期的小説也就反映出了這些矛盾，晩清小説又有其自身的規律，因此“晩清小説史”也就應該全面地既反映這些矛盾，又反映晩清小説自身的規律，不應再是簡單地對幾部代表作的剖析的串聯。
　　筆者對晩清小説研究的關注已有多年，亦曾閲讀了大量的晩清小説以及有關研究文字，感到編寫“晩清小説史”，不應與從前的小説史一樣，其應有自身的特點，至少應注意到以下的問題。

　　一，“小説與歴史”和“小説的歴史”
　　歴史，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具體過程，它有一定的規律；
　　小説的歴史，是小説發展的具體過程，亦有它自己的一定規律。
　“小説史”，應該是研究和闡述小説的發展具體過程，以及發現其發展的規律;
　　“晩清小説史”，則應該研究和闡述晩清小説的發展具體過程，以及發現其發展的規律。
　　小説的發展有可能與歴史同歩，亦有可能不與歴史同歩。因此研究晩清小説，編寫“晩清小説史”必須同時注意到這兩種情況。儻僅寫一個方面，那麼就不是一部完整的“晩清小説史”。新的“晩清小説史”應反映出小説或超越歴史，或滯後於歴史，或同歩於歴史的方方面面。
　　小説可能作用於歴史，這一作用或促進歴史的發展或阻碍歴史的發展。
　　晩清小説的一個特點是同歩於歴史，它往々促進歴史的發展。這是小説作家的責任感所致，是歴史的需要，是歴史發展的必然。但是，並非全部小説都是如此，特別是1906年後的晩清小説，失敗的作品多於成功的作品，數量與質量並不成正比。這是編寫“晩清小説史”應注意到並應分析研究的。
　　成功與失敗是相輔相承的，僅剖析與歴史同歩的作品而無視其它作品，那麼這樣的小説史是不完整的。
　　総之，編寫晩清小説史，要注意到“小説與歴史”的關係，更要注意到它是“小説的歴史”。

　　二，小説理論與小説實踐
　　晩清小説的理論與晩清小説的實踐之間的關係，是編寫“晩清小説史”應注意的又一問題。
　　晩清小説理論的表達，基本上是兩種形式，一種是專門的條理性的論述，一種是序、跋式的隨感式的論述。從其内容而言，一是對小説的功能、社會地位的強調，二是對中國傳統小説由貶斥到有較認眞的評述，三是對搜索小説的主旨或飜譯小説的認識。但無論形式還是内容，晩清小説理論都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但正是這種小説理論，在起始階段對小説的創作起到了推動與指導作用。是小説理論推動了小説創作，使小説一開始就進入了“自覺”的階段――無論創作還是飜譯都帶有明確的目的。小説理論指導着作者，也影響着讀者，因此小説走向了繁榮的階段。編寫“晩清小説史”應該充分肯定小説理論在其起始階段起到的積極作用。但是1906年之後，小説理論的作用明顯減弱，以至小説理論與小説實踐明顯地脱節，這一點亦是應該明確，並値得探討的。
　　晩清小説的實踐，特別是晩清小説創作的實踐是稍後於小説理論，但其開始就呈現強勁的勢頭。在晩清小説中非常明顯地使人感到，它的較優秀的作品都産生在1903-1905年左右，而到1906年後雖然數量仍在増長，但呈現的確是雜亂無章。以其數量與其前期相比看似“鳳頭豹尾”，但就其質量而言，給人以“虎頭蛇尾”的感覺。
　　総之晩清小説的理論與晩清小説的實踐之間的關係，是編寫“晩清小説史”不能不注意的一個問題。

　　三，小説的繼承與小説的引進
　　寫作小説史，一般來説應是“小説創作史”。但是晩清小説的歴史發展不同於它以前的小説情況，亦不同於其以後的小説情況。晩清小説的發展來自兩個源頭，一是對傳統小説的繼承，二是對外來作品的引進。因此編寫“晩清小説”也就有了實質的變化，它再不應是“小説創作史”而應是“小説創作與引進史”。
　　晩清小説在發展過程中，飜譯與創作並重。同時又有了第三種形式――“譯述”。這是中國傳統小説在向現代小説過渡階段所特有的一種小説現象――以前不會出現，此後又未曾出現。
　　“飜譯小説”在晩清小説中的地位不可忽視。它幾乎與晩清小説理論同時起歩，略早於晩清創作小説。它一方面擴大了讀者的視野，�一方面給晩清創作小説提供了新的寫作手法與新的寫作題材。晩清小説之所以“新”就是有不少地方模倣了飜譯小説。
　　創作小説，在晩清稱之爲“新小説”。一方面它繼承了中國傳統小説的特點，從形式到内容都有傳統小説的烙印，同時它又有意或無意地學習飜譯小説的風格、特點，帶有一些“西方風味”。
　　“譯述”則是在飜譯小説的極不成熟的條件下，雜有先譯後作，或邊譯邊作的一種特有形式。它介於飜譯與創作之間，可以稱之爲晩清小説中的“混血兒”。而這個“混血兒”在當時出現，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因此亦不應忽視。
　　総之，編寫“晩清小説史”不應是單純的“晩清小説創作史”，而應是“晩清小説引進與創作史”。

　　四，晩清小説中的迷信與科學
　　所謂“迷信”是指相信星占、卜筮、風水、命相和鬼神等；
　　所謂“科學”是指自然科學，就是指對自然界的物質形態、結構、性質和運動規律的研究與運用。
　　由於社會的發展，特別是西方科學的引進，在晩清小説中，宣傳迷信的内容相對減少，而新的科學技術應用的内容於小説中逐漸増多。
　　但由於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的影響，晩清小説中很多作品仍然是或多或少地帶有迷信的色彩，同時又雜有對西方科學知識的引進。同一作者在同一作品中既有迷信的成分又有科學的成分，二者極不和諧地反映在一起，並不少見。産生這一情況的原因是小説作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者，又是西方文化的吸收者，他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自己掌握的文化知識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作品中，因此迷信與科學在晩清小説中都有所反映，這亦是中國晩清小説的一個特點。編寫“晩清小説史”應該予以注意。

　　五，晩清小説所表述的時間與空間
　　小説中的人物與情節發展都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内進行；
　　晩清小説中的人物與情節發展是在晩清小説作家生活時代所能了解的時間和空間内展開。
　　由於國門大開和小説作者的思想解放，所以晩清小説中所表述的時間與空間就大大超越了以往的小説。
　　以晩清小説所表述的時間來看，從盤古開天辟地始，至世界末日止，無不出現在晩清小説作者的筆下。這大約可以分爲三個階段：過去、現在、將來。
　　過去：是指描述晩清之前的歴朝歴代情況的故事。這種小説往往是對傳統小説的一些不成功的繼承。在晩清小説中不占主導地位。
　　現在：是指描述與小説寫作年代幾乎相同的時代的作品。這是與時代同歩的作品。它們往往兼具“新聞報導”的作用。這是晩清小説的主流，是“小説與歴史”關係最爲密切的一個部分，應是研究和剖析的重點。
　　將來：晩清小説作家對國家命運的關注不止注意到眼前，他們在作品中往往描繪出中國的未來、世界的未來，他們根據個人的意願設計出種種藍圖，予測社會的發展。這種小説盡管有些幼稚可笑，但我們也不能否定其中一些作品反映出作家目光的犀利與遠大。對於這一類小説，在編寫“晩清小説史”時不應忽略。
　　從晩清小説所表述的空間來看，一種是人們思維所能達到的空間，一種是人們實際所能達到的空間。
　　人們思維所能達到的空間系指：天堂、人間、地獄。中國傳統小説中所達到的天堂、人間、地獄，在晩清小説中沒有大的變化，它並非晩清小説家的最新創造。但對於人間與地獄的描述較之過去則更爲具體，更特別的是對地獄的描寫，往々是影射人間。
　　人們實際所能達到的空間系指：天空、陸地、海洋。在晩清小説中，人們已能在天空中進行某些活動（不是指各種神話中的活動，而是人們已開始進入了眞實的天空）。人們已能眞正地航行在大海（不是那種烏托邦式的海島，而是人們已眞實地航行在海上）。然而更重要的是晩清小説所表述的地域的擴大是前所沒有的。晩清小説的筆觸已不再局限於中國大陸、亞洲大陸，日本、歐州、美洲都已展現在晩清小説之中，甚至地球的兩極亦不止一次地進入晩清的小説。
　総之晩清小説所表述的時間與空間已遠遠地超出了以前任何朝代的小説範疇，這是晩清小説的一個明顯的特點，編寫“晩清小説史”，不能不予以注意。

　　六，報刊連載與單行本
　　由於印刷術的發達，新聞事業的發展，晩清小説一改傳統小説那種刻版或活字印刷出版速度很慢的情況，晩清小説的大部分都首先在報紙雜誌上連載，然後再出版單行本。
　　晩清小説以連載的形式首先與讀者見面，因此它有了寫作速度快，刊出時間快的特點。晩清的報刊種類極多，但能�w連續出版，長年出版的爲數不多，因此晩清小説的又一個特點是，有頭無尾的小説爲數不少。
　　晩清小説在連載之後往々印成單行本，因此有兩種現象，一種是連載小説的雜誌報紙停刊，作者繼續寫作而出單行本，因此研究者只知有連載的部分而不知有單行本的存世。�一種是在連載中已明文本書尚有多少回，可實際上並非如此，因此無論是連載或單行本都是不完整的，但研究者仍在試圖發掘其完整的本子。
　　從連載到單行本的發行，在晩清小説中占有一定的比例，因此這種現象是編寫“晩清小説”所應注意的。
　　至於不是連載而直接以單行本行世的晩清小説，在晩清小説發行的後期，數量越來越多，這與小説作者隊伍的擴大，小説出版速度的増快都有關係，亦是値得研究的一種現象。

　　七，晩清小説中的點、綫、面
　　“晩清小説史”的編寫必須顧及到點、綫、面。
　　點，是指那些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眞實反映晩清社會生活，並且在藝術上有自身特點的作品。
　　綫，是指小説的分類。這種分類可以是從内容上的分類，亦可是形式上或按其它原則的分類。
　　面，是指晩清小説的整體。是指晩清的全部創作，飜譯以及那“混血兒”譯述。
　　研究者們都認爲晩清小説數量雖多，但沒有“高峰”作品。所謂“高峰”是相比較而言。晩清小説中的代表作品應是那種能�w反映晩清社會情況，本身又具有一定藝術性的作品。對這種作品應重點剖析，加以論述。
　　晩清小説數量多，反映社會生活面很廣。因此根據小説的内容或形式分類，探索其特點、規律，尋找出它們與傳統小説的繼承與發展關係，尋找出它們與西方文化的聯系，用以證明晩清小説是中國“舊小説”向“現代小説”的過渡，這是編寫“晩清小説史”的必不可少的工作。
　　與晩清時代之前相比，晩清小説十多年的數量幾乎等於以前一千多年小説數量的総和。就晩清小説自身相比，晩清小説前期數量少、質量高，後期數量多、質量差。産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以及這種原因對以後小説飜譯與創作的影響，是編寫“晩清小説史”所不應忽略的問題。
　　総之，編寫“晩清小説史”在點、綫、面上都需顧及，否則它就是不完整的小説史。
　　以上是筆者近年來思考的一些問題，�外諸如：長篇與短篇、人物與情節、作者羣的形成和讀者面的擴大、從遊戲文章到謀生手段……等々亦都應是編寫“晩清小説史”應考慮到的問題。
　　筆者以爲編寫“晩清小説史”是一項極費力，但又極有意義的工作，思考得愈周密，那麼編寫質量愈高。筆者撰寫此文，並非筆者已在編寫“晩清小説史”，而是認爲編寫“晩清小説史”是晩清小説研究者義不容辭的任務，編寫並出版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因此將自己思考的問題形諸文字，其目的在於抛磚引玉。筆者亦不敢自信以上所述問題就是全部正確的，而是更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討論，以爲編寫“晩清小説史”作一準備。
　　筆者在撰寫此文之前亦曾拜讀了一些研究者的著作，如袁健的《晩清小説研究概説》、陳平原的《20世紀中國小説史》、《中國小説敘事模式的轉變》、蒋英豪的《傳統與近代之間》、袁進的《中國小説的近代變革》、李瑞騰的《晩清文學思想論》、方正耀的《晩清小説研究》、林明徳編《晩清小説研究》、時萌的《中國近代文學論稿》，以及近年出版的四部中國近代文學史，還有《新編中國古代小説史》、《中國小説史漫稿》、《論中國近代小説》等等著作數十種，�外樽本照雄所編的全套《清末小説》、《清末小説か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的《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等々更是置於案頭隨時飜閲。而直接促使筆者動筆寫作此文的原因是拜讀了歐陽健的《晩清小説簡史》，一方面感到歐陽先生撰寫此書確實費了極大精力，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一方面又感到確是一部“簡”史，使我無法滿足。
　　在撰寫此文時，我想到了以下諸位學者專家：
　　北京：盛成、王俊年、連燕堂、裴效維、陳平原
　　上海：魏紹昌、王繼權、葉易、袁進、孫繼林、許國良、�建新
　　天津：姜東賦、劉維俊
　　廣州：管林、鍾賢培
　　山東：嚴薇青、郭延禮
　　江蘇：時萌、陳遼、歐陽健、張中、朱禧、張純、王學鈞
　　浙江：毛策、池太寧
　　安徽：孫文光、王祖獻
　　河南：袁健、關愛和、李慈健、王廣西
　　吉林：鄭方澤、郭長海
　　遼寧：張永芳
　　甘肅：顔廷亮
　　新疆：趙�虎
　　我還想到了臺灣的：呉宏一、李瑞騰、林明徳、李瑞明、王瑞雪。香港的蒋英豪、黎活仁。
　　我還想到了日本的樽本照雄、中村忠行、中島利郎。韓國的崔溶�、呉淳邦。美國的夏志清、馬幼垣、馬泰來、葉凱蔕、黄宗泰。俄羅斯的謝曼諾夫。徳國的屈漢斯。
　　這些研究者或是我的前輩，或是我的同輩；有些已多次拜讀大作，心儀已久，但從未謀面，有些曾多次交談、聆聽高見。他們對晩清小説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
　　因此，我誠心地向以上諸位請教，希望能聽到諸位對“晩清小説史”編寫應注意的問題的意見。
　　同時，我也希望能聽到更多專家、學者的意見。
1993.7.13於楊浦教育學院
（Liu De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