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第18号 1995.12.1

《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非李伯元所作考

郭　長海

　　在魏紹昌先生編輯的《李伯元研究資料》一書中，收録了署名李伯元的兩種雜著，一種是《南亭筆記》，1919年上海大東書局出版；�一種是《南亭四話》，1925年上海大東書局出版。這兩種書現在都有了新的版本，《南亭筆記》有1983年上海古籍書店的印本，《南亭四話》有1985年上海書店的印本，都署李伯元名。
　　我在學習和使用這兩種書時，發現了一些内容上的矛盾之處，覺得可疑：會不會像呉�人那樣，在他死後，他的大名竟被書商“借”用，弄出了許多假冒的作品�？
　　經過多年的思考與査證，我確認：《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兩書確實是書商作僞的産物，是盗李伯元之名以欺世的贋品。
　　下邊是査證的經過與結果。

一，魏紹昌先生的矛盾心情

　　最早提到《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爲李伯元所作的是阿英先生。他在《清末四大小説家》一文中曾列出了李伯元作品的目録，共計十四種，其第十三、十四兩種即《南亭筆記》和《南亭四話》*1。但阿英先生對這兩種書的内容却未作任何評論與説明。
　　1980年，魏紹昌先生編輯的《李伯元研究資料》一書中就收録了《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兩種書，列爲第五輯《筆記・叢話》類。在《南亭筆記》條下，收録了《南亭筆記・目録》、《南亭筆記》選刊。《選刊》中又選録了十條共二十則短文。在《南亭四話》條下，收録了《南亭四話・序》、《南亭四話・目録》與《南亭四話》選刊。《選刊》中又選録了《詩話》八條、《聯話》六條、《詩話》兩條、《叢話》四條。本輯後附魏紹昌先生所作《李伯元的四種雜著考》一文。
　　從魏先生編輯《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時所作的《説明》來看，魏先生傾向於此二書爲李伯元所作。但又對書中的混入作品，表示無可奈何。在談到《南亭筆記》時説：

　　但書内顯然混有他人之作，如巻十二第八頁記紹興府貴福後任劉嶽云……巻十四第二頁記陳小石中丞云……以上二則所記均爲李伯元逝世（1906）以後之事。書内非李伯元所作或不止此兩則，然因混雜在一起，已難一一甄別了。

　　又如，談到《南亭四話》時説：

　　書内有十余則所記事實均發生在李伯元逝世之後，此與《南亭筆記》犯同一弊病。

　　魏紹昌既然看到了這兩種書中的“弊病”，但是，並未由此去做進一歩的考察和深究，只是把這種“弊病”看成是“個別的”、“偶然的”、“混入的”，所以，僅管心里矛盾重々，最後還是把著作權歸屬於李伯元。
　　在這種眞僞莫辨，薫蕕同器的情況下，最好的辧法就是存疑。應當把這類情況作爲附録來處理，以示將來有新的材料發現，需要填補，以示對研究家和讀者負責。但是魏先生沒有這樣做。
　　判定魏先生的作法是否正確，還應該從魏先生收録的李伯元的四種雜著説起。
　　在阿英先生的《李伯元傳》所附的十四種書目中，還包括了四種雜著，即《奇書快睹》、《塵海妙品》、《藝苑叢話》和《滑稽叢話》。阿英先生只是在《六藝書局書目》中見到了這四種書的名字，實未見到原書。魏先生則不僅出示了這四種書的題簽書影，而且還對毎種書的内容都作了詳盡的介紹與分析，但是結論�，却只有一個字，謎。他説：

　　総之，査看了這四種雜著的單行本，《奇書快睹》有兩種未署作者名，但未必是李伯元的作品。《塵海妙品》雖有三巻注明是南亭稿本，但其中一巻又有顯著的疑問*2；《藝苑叢話》編者説明只有一半是南亭所貽；《滑稽叢話》又雜有非李伯元之作。特別是這四種雜著都是“東麟西爪，隨筆録之”的文字，書内究竟有多少是李伯元所寫，除了有明顯的漏洞可捉的數則之外，絶大部分却是無法甄別分辨的，即使細看原書，也還是個謎。

　　既然是這樣，魏先生還是把這些材料一古腦兒推給了讀者，並且告訴讀者，“李伯元逝世五年之後，六藝書局出版的這四種雜著，顯然採用了這部分稿本”（引者按：指書商陳王炎詭稱得到的李伯元的所謂“稿本”）；“大東書局在1917年七月出版的《南亭筆記》不知是否採用了《南亭雜俎》等稿本，看來是可能的”。這些捉摸不定、模稜兩可的語言，表明了魏先生的矛盾心理。但魏先生最後還是倒向了陳王炎，把這四種雜著的著作權都送給了李伯元。
　　其實，用不着繞那麼大的圏子，也用不着弄得那麼複雜。只要稍々注意一下魏先生複製出來的那張書影，問題就一目了然了。《奇書快睹》、《塵海妙品》、《藝苑叢話》三種書簽上面都未標明“南亭遺稿”的字樣，當然不是李伯元所作，可以立即排除，何必口尭々於口舌哉。標明“南亭遺稿”的只有一種，便是《滑稽叢話》，這還可以稍作討論。但是，只要看一下魏先生作爲根據的那一篇廣告，就可以完全清楚。大東書局的廣告説：

　　是編爲南亭亭長李伯元先生之遊戲筆墨，多世所不經見之作。語奇而趣，意譎而諷。各體咸備，無美不臻。閲此可以消遣睡魔，觸發文思，斯爲雅俗共賞之作。

　　難道僅凭這幾句話就能成爲李伯元所作的根據�？稿是何時所遺，遺在何處，怎樣遺的，都有�些，都無説明。難道書商爲營利而作的廣告也値得相信�？
　　所以，《滑稽叢話》也並非李伯元之所作。
　　那麼，由《滑稽叢話》演變而來的《南亭四話》也不可能是李伯元之所作。
　　魏紹昌先生是已經上了書商的當，但是希望今後的讀者不要再上書商的當。

二，書商的作僞和廣告的漏洞

　　署名李伯元所著的四種雜著，都是僞作，這種説法在實際上有沒有根據�？
　　讓我們來看一下當年的廣告：

　　南亭遺稿藝苑叢話十六巻塵海妙品十四巻出書
　　南亭李伯元君文豪鉅子，小説名家。所著《文明小史》、《官塲現形記》，能令閲者心賞意�，不忍釋巻。惜乎早歸道山，遺稿零落殆盡。陳子侠君，昔年比隣而居，晨夕相聚。凡有稿成，録副藏之。是書自國初至同光，帝王卿相，偉人碩士，言行事實，詩詞雜著，各家專集所失載者，搜羅博采，得千數百例，都十萬余言。庄言諧論，能開拓心胸，啓人智識，詩話中可特別一幟。海内諸君喜閲南亭之書者，定必爭相快睹。精繕石印四大册，中國連史紙，價洋一元二角。磯連紙洋八角。尚有《滑稽叢話》、《南亭雜俎》初二筆，續出布告。
　　塵海妙品（下略）
（上海《民立報》1911年４月４日、５月10日、17日、24日）

　　乍一看這則廣告，人們都以爲“南亭遺稿”包括兩種書，是《藝苑叢話》和《塵海妙品》。若是細心的讀者再仔細地看下去，就會發現，《塵海妙品》下邊又有説明，並不屬於“南亭遺稿”範圍之内。書商就是用這種似是而非的手法來蒙騙讀者的。
　　過了些時日，又有第二則廣告出現：

　　二十世紀奇書快睹（説明略）
　　南亭遺稿　滑稽叢話
　　　　附滑稽聯話、名聯佳話。是書�精聚華，珍怪畢具，讀者莫不拊掌發�。稗官野史皆助叢談；雜纂方言並供絶倒，則此書之謂也。豈但消夏，並可作下酒之妙品。石印四大册一函，中連紙洋一元二角磯紙八角。
　　藝苑叢話
　　　　是初采自國初至同光帝王卿相、偉人碩士，言行事實、詩詞雜著，都十萬余言。無不響激飛湍、氣呑崇嶽，詩話中可別樹一幟者，能開拓心胸、啓人智慧，四册一函，中連紙精訂洋一元二角。
　　塵海妙品（説明略）
（上海《民立報》1911年６月23日、30日、７月１日、29日、30日）

　　第二個廣告較第一個廣告有一個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把“南亭遺稿”四個字移動了位置，從《藝苑叢話》之上移到了《滑稽叢話》之上。這個變化表明：書商在製造假象，他給人們的印象是兩種書都是“南亭遺稿”，都是李伯元所作。但這個廣告却暴露了書商們作僞手法的拙劣，僅々過了一箇月，本來是“南亭遺稿”的《藝苑叢話》就從李伯元的名下分離出來。那麼，讀者也會聯想，這新出現的“南亭遺稿”《滑稽叢話》會不會也是那樣的命運�？本來是“南亭”作的《藝苑叢話》，過了一箇月就被無縁無故地取消了“遺稿”的資格，那麼新來的“南亭”的《滑稽叢話》成了“遺稿”，又有什麼根據�？
　　還有，曾經被書商用來吊讀者胃口的《南亭雜俎》却在後來一直未見出版，這又是什麼縁故�？
　　李伯元病逝於1906年，而《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分別出版於1919年和1925年，其間經過了十到二十年。就算“南亭遺稿”在内，也已經過了五六年。人們從來也沒有聽説過李伯元有一批稿本，更不知這批稿本收藏在一叫做陳王炎字子君的“朋友”手里。這位“朋友”自稱曾與李伯元“比鄰而居”。但是在李伯元在世的時候，未見他與李伯元有過什麼過從交往；在李伯元病重期間，也未見他有過什麼擧動，周濟貧病交困的李伯元；在李伯元病逝之時的喪葬活動中，也未見過此人有過什麼吊口言之擧；倒是在李伯元死後的第五年，此人却突然冒出來，單方面宣布；他是李伯元的“鄰居”，是李伯元的“朋友”，曾經“比鄰而居，晨夕相聚”李伯元“凡有稿成”他便“録而藏之”；又説“其稿半屬亡友南亭所貽”，他“保存”了一些稿本。如此種々，豈非咄々怪事！
　　但是，這些稿本都是什麼樣的形式，什麼樣的内容，有多少數量，他是怎樣保存的，等等，他都沒有作交代，只是先在《藝苑叢話》前邊加上“南亭遺稿”四個字，後來又在《滑稽叢話》加上“南亭遺稿”四個字，就算完事。書商説是“遺稿”便是遺稿，書商説�本書是“遺稿”，�本書便是遺稿。天下�有這等簡單的事！這豈不是地々道々的“滑稽叢話”�！試問：這樣的廣告，人們還能相信�？這樣的書商，人們還能相信�？這樣的書，人們還能相信�？這樣的《序言》，人們還能相信�？
　　當然，説陳王炎此人是騙子，這並不冤枉他。因爲他確實有一套騙人的本領。例如，他知道李伯元曾經在《游戲報》上闢過一個叫《南亭雜俎》的專欄，所以他便�稱，“尚有《南亭雜俎》、《滑稽叢話》初二筆續出布告”，但又遲々未見出書，而是先將不是李伯元寫的《滑稽叢話》推出，正是在吊讀者的胃口，借以掩盖他推銷的假貨。如果他眞的拿出了《南亭雜俎》，那麼，前邊的那些假貨豈不是都露了餡�！又，《南亭雜俎》雖然已經刊出在十幾年前，《游戲報》存世可能已經不多，但是，果眞有人拿出來一張、兩張，指其爲非，那麼，他將何以堪？
　　一個騙子，僞造了一個廣告，僞造了一篇《序言》，僞造兩本書的書名，竟然把人們騙了將近一個世紀。現在，我們不再受騙了。

三，李伯元的逝世與兩書中的超前意識

　　細讀《南亭筆記》和《南亭四話》，就可以發現一個極爲有趣的現象，這兩種書都出現了超前意識：死於1906年的李伯元，怎麼會記載了他死後五六年的事�？孔子曾經説過，聖人能“生而知之”，李伯元不過一介寒儒，他怎麼竟然超越了聖人，達到“死而知之”�！
　　先説《南亭筆記》。
　　第一，書中出現的對清朝的稱呼，根本不符合歴史事實。如：“滿清起於長白”、“清初，尚可喜封王之後”、“清初，陽山朱鳴虞”、“清朝以異姓封王者”、“爲清帝打圍時所御之衣”、“實清代勳臣中所未有”、“姜宸英爲清朝古文大家”、“昇官發財爲前清官塲口頭禪”、“蒋侍御式惺……爲清代不多見之才”、“陳國瑞死難……清廷詔加優恤”、“戴醇士……赴水以死，清廷予謚文節”、“郭嵩齡……一號清朝趙云，……時僧邸……號清朝關羽”等々。
　　李伯元生活在清朝，爲清朝子民，筆下應稱清朝爲本朝，爲我朝，或朝廷，或大清，他有多大膽子，竟敢擅自亂稱説，難道不怕掉腦袋�！
　　還有，李伯元在世時，凡渉及到“滿洲”的字眼也應適當避諱。可是書中屡次出現這樣的字樣：“滿洲風俗，生子皆呼爲格”、“滿洲宗室……”、“滿人可笑，多如此者”、“……不過不是滿洲字罷了！”這樣稱呼行�？
　　更爲大膽的是，李伯元竟然敢直接呼叫皇帝的名號，而不加避諱。如“康煕秋狩木蘭”、“康煕暮年”、“康煕南巡時”、“康煕誕生皇嗣甚多”、“康煕覺而稱善”、“雍正在外邸時”、“雍正事必躬親”、“雍正萬幾之暇”、“乾隆南幸”、“乾隆南巡”、“乾隆驚問何事”、“乾隆大驚”、“乾隆嘗試諸翰林”、“乾隆嘗嗜淡巴菰”、“乾隆赫然震怒”、“嘉慶祕偵之”、“嘉慶曰”、“乾隆登遐，嘉慶祕不發喪”、“道光才藝超邁”、“道光御便殿”、“咸豐初親政”、“咸豐大怒”等々。不知李伯元有幾個腦袋，竟敢這樣放言無忌，這豈不是要招來殺身之禍�。
　　令人尤爲不能解的是對慈禧太后的稱呼。�雖然是西宮太后，但是當時的稱呼是老佛爺。如果，有誰敢叫一聲西太后，那也是要殺頭的。這一點，李伯元豈能不知。但是，書中竟然頻繁地出現西太后的字樣，如“西太后閲之”、“西太后毎諭之曰”、“西太后謂”、“西太后遞條子者”、“西太后思見袁世凱”、“西太后頗厭之”、“西太后撤宴”、“西太后問”、“西太后萬幾之暇”、“樊増祥與西太后同座同食”、“西太后毎左右對”、“西太后深慰勞之”、“西太后呼做琉璃蛋”、“西太后嘗顧榮文忠曰”、“西太后知之”、“江建霞奉西太后革旨”、“西太后嘗詢其有無子姪”、“西太后召見之曰”、“後俟西太后萬壽”，等々。
　　人們知道，西太后是民國以後的稱呼。書中出現了這麼多的西太后的字樣，表明了作者肯定是民國以後執筆的，和李伯元無關。
　　第二，書中多方面記載了王公大臣們的軼聞軼事。大至朝政，小至生活細節，流露了許多不滿與嘲諷的口吻。特別是談到滿洲大臣時，處々掲露了他們的保守、頑固、不學無術等。這在民國之前也是不准許的。如果這樣寫，要被扣上“言山謗大臣、妄議朝政”的罪名，罪過也是不小的。再如第十六巻，集中談了許多則張之洞的軼事。其實，張之洞要比李伯元活得長一些。李伯元死後的三年，張之洞才下世，李伯元怎麼敢隨便議論這位聲勢火宣赫的大臣�。
　　第三，書中對太平天國起義軍的稱呼，也分明是民國以後人的口吻。民國之前，社會上普遍稱太平天國起義爲“粤匪之亂”，爲“髮逆”，爲“長毛”，稱洪秀全爲“洪逆”，稱太平天國諸王爲“僞王”，等々。但是書中出現的種々稱呼，却不似李伯元在世時的口吻。如《張嘉祥》條稱“洪秀全起於金田”；《天王久據南京》條稱“忠襄既破南京，於天王府獲東珠一掛”；《天南遯叟》條稱：“天南遯叟壯時曾遊説天王，旋受知於忠王……未幾淮軍攻陷蘇常……繼入忠王府”；《曾忠襄》條稱：“攻金陵既破，搜遺攻入天王府……爲天王洪秀全寶座……爲天王消夏處”；《粤難削平》條稱：“粤難削平之後……時安慶城内多張太平天國示”；《駱文忠公》條稱：“太平天王洪秀全及東王揚秀清，皆粤之花縣人”等々，這種稱呼都是李伯元在世時所不能出現的，而於民國後，便習以爲常了。
　　次説《南亭四話》。
　　《南亭四話》中對清朝及清帝的稱呼顯得極有分寸。如稱清朝爲“本朝”，稱清帝爲“上”，爲“聖上”，甚至還要前空一格，等々。這並不説明此書産生於民國之前，恰々説明它産生在清廷初亡、民國初建的時期，人們還未從舊的習慣中�脱出來，語言中尤其容易�雜舊的成分，這是很自然的。這上面雖然破綻不多，但是其他方面仍有蛛絲馬迹可尋。
　　第一，在對康有爲和梁啓超的稱呼上，絶不是李伯元那時的稱呼。康梁因爲主張保皇變法，所以深爲慈禧太后嫉恨，以至深入骨髄。値�七十大壽，全國大赦，而將康梁排斥在外，終身不赦。所以終清一世，凡提到康梁，便只稱爲逆。若稱其字號，顯然帶有明顯的時間性，必是民國以後之人所爲。如《任公詩》條稱：“近人惟梁任公飮冰詩，亦復相與伯仲”；《黄公度遺詩》條稱：“昨見其《己亥歳暮懷梁任甫》一絶云”；《康詩撮録》條稱：“康有爲詩多粗率……飮冰室主人毎於《新民叢報》附刊其作”；《譯外人詩》條稱：“梁任公嘗欲取外國人所著詩文，譯以中國文筆”；《新名詞入詩》條稱：“用新名詞入詩者，如梁卓如之‘自由人遠天涯近’尚爲巧不傷雅”；《曹著偉聯》條稱：“梁啓超示與曹著偉訂交之始”；《梁氏宗祠聯》條稱：“廣東新會縣梁氏宗祠所懸二聯，聞出飮冰室主手筆”；《祝南海生日聯》條稱：“香港《中國日報》載康南海生日，生徒制聯以贈”；《菊花硯銘》條稱：“梁任公在湖南日，唐佛塵贈以菊花硯……譚復生撰銘語……戊戌之變，梁出奔海外”，此處稱梁、康、譚三人名諱，均爲民國之後時人語。清室覆亡之前，必無此語。
　　第二，書中出現了李伯元逝世以後的活動。此事魏紹昌先生已經發覺，但未作細察。魏先生僅得十四條，試再補充如下：《刺客詩》條云：“謀刺五大臣在車站抛擲炸彈之黨人柳聘儂……於戊申八月飄流潮州”按戊申八月爲1908年，李伯元已逝世兩年；《雅訟》條云：“南園、老殘二人本文字至交，爲宋拓雲麾碑事，幾成雅訟”按：廉泉與劉鐵雲相爭宋拓雲麾碑事在1908年，李伯元逝世的第三年；《吊烈士蹈海詩》條云：“烈士陳天聽……一躍蹈海，趙一琴……撰詩兩首吊之”按：陳天聽蹈海事在1907年，李伯元逝世的次年。《姑嫂乞食》條云：“丙午之歳，江南大荒”按，江南大荒，在當年春夏之間，月前李伯元已經逝世，不及見此荒年：《杜木天詩》條云：“《揚子江白話報》杜木天指摘是非……陶觀察誤聽讒言，羅織及杜”按：杜案發生於1907年，李伯元怎能先知？《熊成基聯》條云：“甘泉某生語余，安慶叛首熊成基少時”案熊成基案發生於1908年，乃李伯元死後之事。
　　至於本書中最爲明顯的一條，任何人一看便知的是《孤山聯》條，内云：“杭州孤山即林逋棲隱處也。國朝鼎革，有林典史者，不爲我屈”。鼎革，即改朝換代之謂也，即清朝滅亡民國成立，這更是李伯元所不及見的。以上諸條，完全可以證明，《南亭四話》並非出自李伯元之手。
　　�外，《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兩書中還有引自民國以後的報紙上的材料。如《南亭四話》巻二《戎馬書生》條云：“奇麗川中丞起家幕府……”，此條曾見於《申報・自由談》1912年１月１日；《南亭筆記》巻四《寶應王涛》條，又見於《申報・自由談》1913年１月22日。巻一《木匠詩》見於《申報・自由談》1913年８月１日。巻四《別琴竹枝詞》見《申報・自由談》1917年１月26日；其他如《大風詩》、《行路難》、《不倒翁贊》、《偸兒賦》、《苦雨詩》、《猫叫春》、《父子聚�詞》、《孔子墓詩》等，亦曾在報上見到過，可惜未記下時間。
　　還有一個問題需注意的是：兩書中有些條目與《清稗類鈔》、《清朝野史大觀》收録的相同。不要誤會，以爲《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在先，它們的某些條目被收進到《清稗類鈔》與《清朝野史大觀》中去，它們之間是源與流的關係。實際上，它們都是流，而當時的報紙才是源；它們共同鈔自當時的報紙，所以形成了互相雷同的關係。例如：巻１《勝保詩》條，又見《清稗類鈔・文學類》、《勝保過華陰有詩》條；《塞上女》條，又見《清稗類鈔・文學類》《査�孃驛壁題詩》條；巻４《寶應王涛》條又見《清稗類鈔・迷信類》，《王涛賦纖》條；巻３《茸城行》又見《清稗類鈔・譏諷類》，同名《茸城行》；巻３《�大風歌爲大瘋歌》又見《清稗類鈔・譏諷類》，題名《大瘋歌》。《南亭筆記》巻２《安維峻》條，又見《清稗類鈔・諌諍類》，題爲《安維峻劾李文忠》。巻２《剛毅》條，又見《清稗類鈔・譏諷類》，名《某太史嘲剛毅詩》；巻７《苗沛霖善博》條，又見《清稗類鈔・賭博類》，題名《苗沛霖以萬六千金作孤注》。巻４《相傳圖書集成》一條又見於《清稗類鈔・著述類》，題爲《圖書集成》。巻５《阮在揚州得僞器》條，又見《清稗類鈔・鑑賞類》，題名《阮文達得僞折足鐺》。《南亭四話》巻１《齊袁贈劍客詩》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爲《記蒋敦復》；巻３《反對孔門詩》條，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爲《孔子墓詩》；同巻《畫獄》條，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爲《畫�》；巻４《方爾止死後詠》條，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１，題名《方爾止》。巻２《詩丐》條，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相同。巻３《考教官詩》《嘲内閣中書詩》、《嘲教官詩》，三則合爲一則，並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爲《滑稽詩》；巻３《楊胡子歌》，又見《清朝野史大觀》巻10，題也作《楊胡子歌》，等々，不能盡擧。
　　三書同源，同是抄自民國初年的報紙雜誌。《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並非李伯元所作。

四，民初的懷舊意識與書商的濫印

　　僞託李伯元之名的《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的出現，是和當時的社會思潮有一定的關係。
　　民國成立之後，社會上流行一股思潮，如同天寶宮人，喜説前期故事。清宮祕史，王公軼事，風流福晉，滿洲風俗之類，充斥大小報列，或者聞風�染，或者臆造添設，或者捏合巧遇，或者向壁虚構。報刊以此爲招徠讀者的法門，老板以此爲打開銷路的捷徑。一時間，戲説清史的熱潮不斷外溢，清祕史、清野史、清稗史、清艷史，不一而足；還有什麼《男子軼事大觀》、《女子軼事大觀》、《黒幕大觀》、《妙判大觀》之類的奇書。後來便有人專門收集此類軼聞軼事，剪貼成册，以廣收博覽、資料豐富爲名來推銷。其中著名者如徐珂纂輯的《清稗類鈔》、小横香室主人纂輯的《清朝野史大觀》、姜泣羣纂輯的《民國野史》等々。其中尤以《清稗類鈔》爲個中翹楚。《清稗類鈔》全書共分九十二個部類，一萬三千五百余篇，三百余萬言，於1917年出版。據當時曾經參加過剪貼和鈔寫工作的一位當事人回憶：

　　他（按：指徐珂，當時任商務印書館的雜纂部部長）毎天給我一本新出版的一時風行的鴛鴦蝴蝶派小説雜誌，什麼《遊戲雜誌》、《小説叢報》、《小説新報》、《眉語》、《鴬花》等々，里面給他看過用紅筆圏出的東西，便囑我抄在活頁紙片上。這些東西主要是遺聞軼事之類，所談的大都是關於清朝一代的掌故，如雍正奪帝位的祕史；乾隆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文字獄的種々；白蓮教的興滅；太平天國的各種軼事；義和團的點滴；如是等々。……民初正當禁令消滅，各種雜誌風起雲湧，爭以刊載這一類東西來吸引讀者，因此館中特訂購許多種，交徐珂選閲，擇優鈔録。後因材料愈多，雜纂部人手不敷，只得到處拉人，有空幇忙代鈔……此項收集抄録下來的大宗材料，後來即由徐仲可分門別類，編成了一部《清稗類鈔》……*3

　　這一段敘述，十分眞切地再現了當年上海書刊市塲的出版特點及出書情況。
　　由於行情看好，所以書商們競起效顰，置重複雷同於不顧，在《清稗類鈔》刊行之後，就又出現了一本《清朝野史大觀》。説句公道話，《清稗類鈔》和《清朝野史大觀》兩種書内的材料雖然都抄自當時的報刊，但在署名時，却都老老實實地加上一個“輯”字，以示尊重。出現較早的一種《藝苑叢話》及此後出版的《滑稽叢話》就不同，狡獪的書商竟然打起了死去的名作家的主意，盗用了“南亭遺稿”的名目，冒署李伯元的名字，以近到營利的目的。過了幾年，又僞造了出來《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這都不過是書商們的故伎重演罷了。
　　値得注意的是，《南亭筆記》在作者“武進　李伯元”的名下，又多出了一個名字：“�縣　胡寄塵　校訂”。
　　胡寄塵（1886-1938）名懷�s，安徽�縣人，自幼隨長兄胡樸安讀書，及長，隨兄來上海，畢業於上海育才中學。識柳亞子，並參加南社，武昌起義時，曾協助柳亞子辧《警報》，宣傳革命。民國成立之後，入《神州日報》後轉入《太平洋報》，主持副刊。他博洽多聞，擅寫作，舊詩之外兼有白話詩，又譯過拜倫的《哀希臘》等世界名詩。又能制作小説，有《寄塵小説集》等數種，又創辧《小説革命軍》雜誌，以一人之力獨肩其任。他還有學術著作多種，又喜考據，所撰《林黛玉＜葬花詩＞考證》、《桃花源考》等均甚見功力。五四運動前後，他在上海混迹於鴛鴦蝴蝶派文人堆里，曾受到魯迅的批判。晩年主持上海通志館工作。
　　他校訂的《南亭筆記》，實際上既沒有校，也沒有訂，誤者多處。除了時間倉促之外，大概與射利以供升斗之需有關。
　　話還得説回來，在當時，冒署作家名之事，不只發生在李伯元之一人身上，不只發生一次。例如有一本殖民小説《冰山雪海》就曾“借”用過李伯元的大名。�一位著名小説家呉�人也曾有過類似的遭遇。在他死後不久，就有一位也是姓陳的書商，盗用了他的名字，出版了《白話牡丹亭》和《白話西廂記》。這是小説類。那麼筆記類�？李伯元的大名被“借”到了《南亭筆記》和《南亭四話》上面，呉�人也是同樣的命運。請看事實：

　　《當代軼事大觀》，這是有光紙石印本。把毎一有名的當代人物，寫上二三百字的小文，記述他的風趣的故事，署呉�人著。這里面的記述，都是向壁虚構，不符合實際情況的。而且時間先後也有問題。甚至有的事情的發生，揆諸時日，呉�人已經逝世，決不可能有所見聞。加之筆墨也很庸俗，和呉�人的文風相差很遠。這顯然是因爲呉�人在文壇上很有名望，借他的大名出書，可以多賣些錢。好在死無對證，作僞無所謂，便毅然出此了。但究屬出於誰之手筆，那就無法究詰了。*4

　　這是鄭逸梅老先生的一段記述。鄭老先生對當年的社會情況知之甚詳。把這些情況移之於李伯元身上，也是頗爲符合的。

五，我的基本看法

　　上面的分析和論述無非是要説明，《南亭筆記》與《南亭四話》署名之誤、之僞。研究李伯元的作品，這兩種書是應該排除在外的。但是，我並不曾否定這兩種書的内容。僅管内容上，這兩種書與《清稗類鈔》、《清朝野史大觀》有一些重複雷同之處，但是，它們各有各的長處。《清稗類鈔》、《清朝野史大觀》兩書包容量大、涵蓋面寛，編排方法是以内容分類。《南亭筆記》和《南亭四話》兩書，相對而言，包容量較小，涵蓋面也較窄，但編排方法却不同。《南亭筆記》以巻爲中心，談一朝一代的故實。如巻一，多談朝廷之内，皇帝的生活起居；又如第十六巻，專以張之洞爲中心，刻劃他的音容笑貌，官塲活動與生活起居，這樣更便於飜檢。其他巻也多如此。《南亭四話》專以收集詩話聯語及文章爲主，編排上多注重語言形式的歸納。《南亭筆記》和《南亭四話》有《清稗類鈔》和《清朝野史大觀》取代不了的作用。因此，弄清了它們的署名與寫作年代之後，仍可使用。
　　近代文學史料的搜集與整理是一大困難，而史料的考訂與辨僞也是一大困難；搜集與整理之功，厥事甚偉，校訂與辨僞之功，亦不可沒。隨着近代文學史料的不斷發掘、搜集與整理，校訂與辨僞將越來越顯出它的重要性。這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投入其中。
　　願與同志們共勉！

【注】
１）見《清末四大小説家》一文，《小説月報》第十三期，1941年10月１日。（按：魏紹昌先生引此文於《李伯元研究資料》中，注爲1914，誤。）此文又見《小説三談》第16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２）據上海《民立報》刊廣告，《塵海妙品》中只有一巻是署“南亭稿本”，即《髮逆小史》。亦非李伯元之作。
３）謝菊曾：《十里洋塲的側影》，1983年花城出版社，第16頁。
４）鄭逸梅：《書報話舊》中《三種僞書》篇，學林出版社，1983年，第61頁。

（Guo Chang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