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第18号 1995.12.1

《　鴛　鴦　蝴　蝶　派　》　我　見

魏　紹昌

　　鴛鴦蝴蝶派起自民國，終於解放，是長達38年的一個文學流派，而且在“五四”之前及稍後的10年光景，它還在那個時候獨領風騷，占領過新聞、出版、廣播以及遊藝塲、文明戲、電影等主要地盤，就是到了40年代，它在這許多方面的影響也還沒有完全喪失。據此足見它是一個作者成羣、作品如林和讀者衆多、傳布廣泛的文學流派。可是它生不逢辰，首先受到新文學對它的猛烈攻撃，長期以來，又一直受着新文學方面的仇視與蔑視，以至解放初期出版的幾本現代文學史中，都將它寫成是一股“反動的逆流”。
　　雖然新文學的勃興與發展，對鴛鴦蝴蝶派的批判是有必然性與必要性的，但是過去総是無情的打撃多於説理的批評，尤其對它缺少認眞的具體分析，以致將它的某些可取之處，也都一筆抹殺掉了，這是並不公正的。因此當我看到新出的袁進同志所作的《鴛鴦蝴蝶派》（上海書店1994年８月出版）一書，頗爲喜悦，這本10萬字的小册子，内容充實，作者就是站在客觀的立塲上，對它作了實事求是的具體分析，而且具有創見與新意。拜讀之後，我想結合自己對鴛鴦蝴蝶派的一點認識體會，提出一些補充與看法。
　　鴛鴦蝴蝶派的起迄，可以説是和中華民國相始終。它是以《玉梨魂》和《廣陵潮》這兩部小説來開路創派的，駢體文的哀情小説《玉梨魂》在民國元年聞世，章回白話體的社會小説《廣陵潮》在清末雖已出現，但它的完成與造成影響也在民初。如果僅擧《玉梨魂》作爲鴛鴦蝴蝶派的始祖，無論從文體（文言）或内容（哀情）來看，都未免失諸偏頗，不足以代表整個鴛鴦蝴蝶派所包涵的形式與内容。由於這兩部小説是在差不多的時候一起引起讀者的注目和産生影響的，所以應該將兩部小説並擧，作爲鴛鴦蝴蝶派的起點。至於它的終點，也有一個明顯的標志，那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創建之初，該派作者一律停止寫作此路文字，還紛々公開檢討自己過去作品的錯誤，表示悔改。以後他們凡有所作，都改行力求寫與前不同的別路文字了。所以鴛鴦蝴蝶派結束的界限，非常劃一整齊。在那個時候的政治氣候條件下，他們自己也明白，鴛鴦蝴蝶派的作品沒有再生存下去的土壤了。
　　本書開巻的第一章《源流》，先寫晩清小説與鴛鴦蝴蝶派小説兩者的關係。袁進認爲“它們都是近代‘改良小説’的産物。在小説觀念上，在創作態度方法上，都有許多相似之處，與其説它們是對立的兩派，不如説它們是改良小説發展不同階段的産物”而且“有着許多共性”。這個説法很有見地，不過我必須提醒一下，一定要注意晩清小説和鴛鴦蝴蝶派小説是兩個時代里的産物，侭管兩者所處的社會環境社會性質沒有什麼多大變化，但前者畢竟有個皇帝，後者已經沒有皇帝。有沒有皇帝已是一個很大的不同，何況還有一個更大的不同，那就是“五四”新文學的出現，鴛鴦蝴蝶派再也不可能像晩清小説那樣雄踞於正宗主流的地位，從此只能局處於旁門支流甚至挨打受罵的處境了。這一大不同，特別重要，我們尤其需要注意。
　　鴛鴦蝴蝶派小説同晩清小説不但有師承關係，有時這種血縁關係還體現在同一個作者身上。如海上漱石生孫玉聲、漱六山房張春帆和包天笑等幾位鴛鴦蝴蝶派老將，在清末已經開始寫作，而且孫的《海上繁華夢》和張的《九尾亀》，在清末亦已風行。像這樣的情況，我認爲他們在清末寫的小説，應該劃歸於晩清小説，只有他們在民國寫的小説，才算是鴛鴦蝴蝶派。兩個不同的文學範疇，就要依據兩個不同的時代來劃綫，又如張恨水、周痩鵑、秦痩鴎等人在建國後所寫的作品，自然也不能再稱爲鴛鴦蝴蝶派了。�有一種情況，如劉半農和張天翼被公認爲新文學家，可是他們在脱胎換骨，經過質變之前，早年寫的那些偵探小説，連他們自己都不能不説是鴛鴦蝴蝶派作品。
　　袁進反對將鴛鴦蝴蝶派歸結爲“十里洋塲的畸形産物”，認爲它是“租界的邪惡造就”之説難以成立。他列擧了晩清小説以及新文學作品的絶大多數同樣也是在上海租界里出版發行的，這又將何以解説�？事實上，當初新文學對鴛鴦蝴蝶派的這一論點，確是簡單化地強調了舊上海租界罪惡的一面，把一切壞的東西都看成是租界這個繁殖毒菌的温床培育出來的，好比像杜月笙這樣權勢滔天的黒社會大亨，如果沒有租界提供的特殊的氣候與條件是決不可能出現的，是同一個意思。其實任何事物総有它的兩重性。舊上海的租界，既是“冒險家的樂園”，集各種罪惡之大成；同時又是中國共産黨的誕生地，有着三次工人武裝革命起義與進行長期地下闘爭的光榮傳統。黒暗與光明都會轉化，這是歴來如此的。試擧一例：《魯迅全集》的首次聞世和最早介紹解放區眞相的《西行漫記》，不都是在成爲“孤島”的上海租界里出版的�？
　　現在有一種較爲普遍的看法，就是將鴛鴦蝴蝶派小説等同於通俗小説，以至有些人就認爲在文學的通俗化與大衆化方面，新文學是不及通俗小説的，袁進認為鴛鴦蝴蝶派小説可以稱為通俗小説，但不完全就是通俗小説。因爲鴛鴦蝴蝶派小説既有繼承晩清小説的傳統，本身更有它的文學宗旨與讀者對象，自成完整獨立的體系，並在民初占領過整個文壇。又因它注重文學的娯樂性能，一貫主張遊戲消閑至上，勢必要同新文學的爲人生或爲藝術的文學主張形成對立。新文學不屑於遷就小市民庸俗淺薄的低級趣味，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文學的娯樂性能，這也是事實。所以袁進的看法是歴史的辯證的觀點，也是全面的觀點。
　　平心而論，在創作方法上，雖説鴛鴦蝴蝶派小説與新文學小説是各有一套，但讀者先入爲主，對原來的舊的技巧表現手法的確容易比歐化的新創的技巧表現手法易於接受。至於題材方面，如舊社會的娼門妓女、軍政工商界的中上層人士、黒幇頭子、以及三教九流分子等，反映在鴛鴦蝴蝶派小説中，就比新文學小説中多得多，並有過不少眞實生動的描寫。那時候的長三堂子，並不單純是軍政工商界和黒幇頭子尋歡作樂的塲所，也是他們彼此做賣買交易�政治與經濟活動的特種倶樂部，民國有許多頭面人物都在那里亮相，有些重大事情況就是在吃花酒打牌聲中作出決策的。因而民國的上海妓院可以説是窺探舊社會的一個很重要的窗口。對此新文學作者就遠々不如鴛鴦蝴蝶派作者的了解熟悉了。還有，對古典文學的造脂，對京戲、評彈等舊戲曲的精通，從総的水平來説，新文學作者也是不及鴛鴦蝴蝶派作者的。我看鴛鴦蝴蝶派在當初尚能與新文學負隅並存，至今仍有一定的市塲，不能不説與它具備的這些特點有關。
　　袁進在書内將鴛鴦蝴蝶派分成《興盛》、《轉折》、《南派的衰弱與北派的興盛》三章來敘述它的始末，脈落分明，要言不煩，該説的都説到了。遺憾的是沒有渉及海派小報文人。我認爲先寫它的《源流》（晩清小説》，很有必要，然而海派小報文人是由某些鴛鴦蝴蝶派作者墮落蛻化的一個變種，後來它取代了鴛鴦蝴蝶派的主要地盤，不可不提，是値得專寫一章的。鴛鴦蝴蝶派至30年代中期已經衰弱，雖然當時出現了一位中流砥柱的大將――張恨水，可是大勢已去，再也不可能回到與新文學分庭抗禮的局面了。而這時候不擇手段、不顧質量、更加低級、更能媚俗的海派小報文人，却已脱頴而出，他們從黄色小報起家，逐歩侵蝕了鴛鴦蝴蝶派的小説圏子，此時純正的鴛鴦蝴蝶派已退縮於抱殘守闕的境地。至於敵僞時期在天津異軍突起以武侠爲主的北派小説，它的一度興旺，那不過是一種短暫的回光返照而已。
　　此外，據我所知，還想指出書内一些不當欠妥之處。
　　“大約20年代初，創作偵探小説的越來越多，也受到讀者的歡迎，於是專門的偵探小説雜誌《偵探世界》，專門的偵探小説小報《福爾摩斯報》先後問世”。不錯，《偵探世界》是專門刊登偵探小説的。《福爾摩斯報》却非專門刊登偵探小説的小報，只不過借用了這位英國大偵探的名字。當初還有一�《羅賓漢》小報，那是因爲美國影片侠盗羅賓漢在上海引起轟動，遂取此爲名，其實是一�報導京劇爲主的戲報。後來還出過《新福爾摩斯報》和《新羅賓漢》報，也都是一般的小報。如果我們顧名思義，那末就要上當。
　　“張恨水的《啼笑因縁》在上海一炮打響，世界書局老板沈知方得知張恨水在北平報紙連載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還沒有出單行本，就�緊買下這兩部小説的版權。又約請張恨水寫四部小説，不得在其他報刊上發表”。《春明外史》原載北平的《世界晩報》，《金粉世家》原載北平的《世界日報》，這兩種小説在報紙尚在連載的時候，已由報館陸續出過分集的單行本，但均未出完，並非“還沒有出單行本”。至於張恨水新寫專供世界書局出書的四部小説，我記得只有三部，那就是《滿江紅》、《落霞孤鶩》和《美人恩》。
　　“據包天笑回憶，畢倚虹第一次吃花酒見面的妓女樂弟和�的跟班陳潔如，陳潔如後來經兪鳳賓作伐，嫁給蒋介石”。包天笑晩年寫的《釧影樓回憶録》中提到此事，只説那天跟樂弟一起出堂差來的女子，後來成了“中國第一小夫人”，却沒有指明姓名。其實包天笑指的是蒋介石早於陳潔如所娶的小妾姚怡雲，�扶養過蒋介石從日本抱回來的兒子蒋緯國，晩年在蘇州定居。陳潔如不是妓女出身，不可張冠李戴。
　　“王小逸以捉刀人爲筆名，最多時同時爲10家小報寫長篇小説，白天還在學校教書。上完課，他就一家一家�報館，在毎家報館寫上幾百字，然後�到下一家報館。後來他聽説各家小報都集中在�嶺路一家印刷所排印，他干脆毎天上完課就直接�到這家印刷所，在帳房里占了半只�子，就在這兒爲小報寫連載小説”。當時的小報幾乎都是皮包報館，那里有容得捉刀人去奮筆疾書的一席之地，即使這多家報館都比較鄰近，然而要捉刀人一家一家地�去，也要浪費不少時間。實際情況是毎家小報毎天到時候派人向他去取，捉刀人如尚未寫好，也是立等可取。當時印小報的都是小印刷所，不可能同時印許多種小報，能印二，三種的就算不錯了。捉刀人後來的確在一家小印刷所集中寫稿，他借得的半只寫字�是放在印刷機房的擱樓上，他寫的亦非全供這家印刷所之用，有幾家小報仍要派人去取。
　　“劉雲若在天津創辧了一�報紙，名叫《大報》，其實是一張小型報，名爲《大報》，意在諷刺那些篇幅很大、内容平庸的大型報。《大報》的壽命很短，辧了不久，便轉載了杜重遠的文章《閑話皇帝》，掲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當時日本提出抗議，中國爲了避免招致日本進攻的口實，將杜重遠關進監獄。《大報》也因轉載了這篇文章而被査封”。這是指60年前轟動一時的“《新生》事件”。上海生活書店自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被禁後，便由杜重遠主編《新生》周刊，因爲刊登了一篇短文《閑話皇帝》，文内並未渉及日帝的侵略，只是寫到日本天皇愛好數學，不料竟觸犯了横行覇道的日帝，表示天皇至高無上，豈容他人隨便閑話，當即提出強硬抗議。弱國無外交，當時國民政府只得屈服，將《新生》査封，杜重遠逮捕。連轉載此文的天津《大報》也一起遭殃。其實此文非杜重遠所作，乃是艾寒松化名易水所寫。《新生》停刊之後，又出了金仲華主編的《永生》周刊，可是不久也被査禁，那時已經面臨抗日戰爭的前夕了。
　　上述幾點，不過是引用資料失誤和未及細察之故，這些小疵不足以掩全書之精華。総而言之，袁進的《鴛鴦蝴蝶派》是一本値得一讀的好書。 �
1994.11.6

(Wei Shao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