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　第19号　1996.12.1

明湖湖邊的“美人”、“絶調”及其它

劉　徳隆

　　筆者研究《老殘遊記》有年，對書中第二回“歴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絶調”尤感興趣。這一回中的“明湖湖邊美人絶調”部分因數十年來不斷被選入語文課本，因此廣爲人知。遊大明湖手持《老殘遊記》者不乏其人，此爲筆者親見。各種論述文章亦不斷刊於報刊，筆者無不一一拜讀，心有同感。筆者曾就所見資料寫過《＜老殘遊記＞中的白�S考》（刊於《劉鶚小傳》，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和《老殘遊記・白�S・夢湘》（刊於《語文學習》1993年第11期）兩文。1993年濟南社會科學院召開“劉鶚及《老殘遊記》國際學術研討會”，筆者有幸參加。在會議中，會議的主辧者安排代表們在大明湖明湖樓聆聽梨花大鼓，使筆者對此種曲藝有了親身體驗，並且結識了王小玉――白�S的傳人左玉華女士。此後，又多次與左玉華通信探討有關問題。近年又細心閲讀了一些有關資料，因此撰寫此文，以供研究者參攷，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了解梨花大鼓的專家們指教。

　　一，關於“美人”
　　劉鶚撰《老殘遊記》，以“美人絶調”來形容在明湖居聽書的情況。此“美人”系指王小玉――白�S無疑。但是，一個鼓書藝人自然不會被記録在正史之中，所以，只有從當時留存的一些詩詞、文章中了解�。
　　１．《歴下志遊》中的有關記載：
　　《歴下志遊》一書，光緒八年（1882）出版，爲申報館�聖珍版。作者署名：遊藝中原客師史氏。全書正編四巻、外編四巻。正編四巻爲疆域志、名勝志、城闕志、習尚志。外編四巻爲交遊志、叢芳志、歌伎志、香屑志。
　　其“歌伎志”部分多記當時曲藝藝人。此巻無章節目録，依人分節，或一節數人。關於王小玉其人，與郭大�、黄大�同爲一節。其原文如下：
　　郭大�者，不傳其名字。説者謂爲武定人。善鼓詞。鼓詞者設塲於茶寮。一瞽者調弦、歌者執鐵板，點小皮鼓，唱七字曲。從而和者三、四人，老幼男婦不等。長短高下自有節奏，彷彿都中之大鼓書、津門之蓮花落者。先是歴城無鼓詞。大�之鴇不知何許人，始創此曲，買雛伎三，大�其一也。奏曲於章夏，僅敷日食。辛未秋，來會垣，擇西關隙地支彩棚，設紅瞿毛兪毛。大�率兩妹登塲演説，……凡座上客無不稱賞，門前車馬漸勝於前，纏頭之資積至巨萬。丙子年正月上元後五日，邑之千佛山開市會，大�就其中設雅座，遍招所與歡者來度曲。……後又數年又有所謂黄大�者，臨清人，寄居平陵。欲繼其響，就郭舊地演當年遺曲。……未幾黄亦去。自是省垣乃不復有此曲。黄之姨妹王小玉者亦工此，隨其父奏藝於臨清市肆。夢梅花生客過臨清，於將行前一日，偕三、五友人假座逆旅，招之來度曲數闕，亦頗悦耳。王年十六，眉目女交好，低頭隅坐，楚々可憐。歌至興酣又神采奪人，不少羞澁。吟紅主人甚眷戀之，側坐無言，有斗酒聽麗鳥之感，誦昔人“便牽魂夢從今日，再睹嬋娟是幾時”之句，爲惆悵者久之。亦可謂深於情者矣。

《歴下志遊》之作者“遊藝中原客師史氏”史無記載，但根據《歴下志遊》的幾篇序文可知：孫師史，號頑石山人，祖藉福建建陽，客居皖北。其人“英姿壯采，颯々動人，外高崕岸而内無城府”。性喜遊，曾“北走幽燕，南越嶺山喬”。光緒七年（1881）十一月到濟南，曾與夢梅花生客，鴻城杏州居士，平山浮山老者，吟紅主人等人同遊。光緒八年（1882）五月寫成《歴下志遊》一書，記述在歴城之所見所聞。書中所記王小玉事系親見親聞，時在光緒八年，王小玉十六歳。
　　２．《檗塢詩存》中的有關記載：
　　《檗塢詩存》一書，未署出版年月及出版處。全書十二巻。其第七巻爲《齊下集》系作者王以�。自丁亥正月（1887年２月）至戊子五月（1888年６月）詩作的結集。其中有《濟城篇・並序》。全文如下：

　　鼓書不知所自日方。法用三弦，一鼓、雙鐵板。三數人遞演俚詞，雜以曼聲，殆古彈詞之流亞歟。王生小玉以是藝噪於濟南有年。歳丙戌，予自沂旋濟聽之而善。小玉廩邱人。自余見已二十余。其爲人端庄婉麗，不事塗澤。稠衆廣塲中，初黙不一語，間一發生，則抑揚抗墜，分�節度，不溢累黍。其幼眇曲折處，較歌者爲難能，抑又非善歌所能及也。往同治時，濟中擅名者有郭娃，與玉殆有雅俗之別。知者謂玉過之遠甚，不知者或反乙玉，故玉名終不及郭。郭
今淪落死矣。玉方盛年賞音�若。予成是詩，深爲玉危，並將以質當世之識曲聽眞者。
濟城流水清如玉，佛髻千帆映簾緑，
簾外魚波吹白蘋，簾中美人嬌暮春。
春雲覆城柳絲碧，鈿車夾道花如織，
曉粧隨手艷神仙，鉛華淨洗飜傾國。
淳於炙車果君卿舌，粉黛千秋少顔色，
變調何人采竹枝，居然談笑千金値。
君不見，
王家有女淡豐容，玉孃小字香春風，
明眸含睇水新剪，登塲按拍天無功。
稗官野史恣嘲謔，銅弦鐵板來丁東，
溪松吟風晩細雨，啄木空山鳥聲碎。
積雪太古蕭無人，湘妃羅韈搖瓊珮，
魚龍曼衍鸞鳳清，珠喉再轉調新鴬。
墮如空庭雜花落，抗如百丈遊絲行，
凄如寒泉咽哀壑，寂如幽夢�簾旌。
嗚呼！
秦青不作韓娥死，曼歌繞梁竟誰是，
別樣新聲託雅弦，悠悠合洗箏琵耳。
只今年已過碧玉，綽約芙�媚秋水，
想見明蟾三五時，瓊花壓盡千桃李。
濟城之水清且深，紅鴛比翼眠莎陰，
春波搖情碧無路，浣紗日暮愁誰任。
玉孃勸汝一杯酒，陽春白雪人知否？
十載紛傳郭密香，先朝此技推能手。
生死揚花水上萍，青娥紫塞今何有，
獨有羅敷未嫁身，緑窗理瑟隨鸚母。
城南偶逐踏青隊，漢上重逢贈珠後，
溪水桃花今日門，瑤池朱鳥誰家片庸。
絶調分明滄海琴，盛名珍重章臺柳，
落魄江湖老釣師，濟城再返舊遊非。
有女戎北調還徴曲，謝傅東山未息機，
肯向雍門悲老大，不堪禪榻惜芳菲。
君不見，
漱玉泉邊春草肥，芝芙綺夢冷斜暉，
蛾眉自古傷謠言豕，何況知音此日稀。
玉孃，玉孃！
汝須毀弦息鼓刺船去！無使西風塵起沾羅衣。
來日吹簫吾亦歸。

《檗塢詩存》的作者王以�簡況如下：字子捷、夢湘。號檗塢，別號明湖第一詞流過客。湖南武陵人。光緒十六年進士。歴任編修、甘肅考官、江西知府。《檗塢詩存》共十二巻，按時間順序排列。巻七、巻八有與易實甫、施補華等詩人唱和詩。易實甫、施補華均因治理黄河均與劉鶚有來往。王以�多次親聆王小玉説書，時在光緒十二、十三年，王小玉二十歳。與孫師史所記相吻合。
　　３．《老殘遊記》中的王小玉
　　《老殘遊記》中第二回“明湖湖邊美人絶調”記王小玉較詳細。（略）
　　《老殘遊記》記王小玉説書，爲劉鶚親見，時在光緒十二年左右，王小玉十八、九歳。與孫師史、王以�所記相吻合。
　　４．《關於＜老殘遊記＞》中的有關記載：
　　《關於＜老殘遊記＞》一文系劉鶚四子劉大紳撰寫，先後多有刊出。筆者珍藏有作者原稿，其三，《＜老殘遊記＞之影射》中寫到：

　　黒�S、白�S，確有其人，所寫捧角情形，亦爲當時實況。

其“注四”寫到：

　　黒�S、白�S，當時濟南人士視之，幾如北平今日所謂之名生、名旦，一經演唱，擧城如狂。先君寓東時，曾招至家中奏伎，紳亦見之。惟因齒稚，今腦中僅存模糊輪郭而已。

此後劉大紳之四子劉厚澤又寫到：

　　關於白�S、黒�S，據鳬道人《舊學庵筆記》（刊於1916年），中有《紅妝柳敬亭》一條云：“光緒初年，歴城有黒�S，白�S姉妹，能唱賈鳬西鼓兒詞。嘗奏技於明湖居，傾動一時，有“紅妝柳敬亭”之目。端忠敏題余《明湖泛秋圖》有句云：‘黒�S已死白�S嫁，斷腸揚州杜牧之’即謂此也。並加按云：‘白�S一名小玉，《老殘遊記》�寫其歌時之状態，亦可謂曲盡其妙，然亦只能傳其可傳者耳。其深情遠韵，弦外有音，雖師曠未必能聆而察之，腐迂未必能寫而著之也”。

　　由以上諸文記載綜合，對“美人”王小玉可勾畫出以下形象：
　　王小玉，約生於1867年，河南廩丘人，又名白�S。有姨表姐名黄大�擅梨花大鼓。光緒初年王小玉學會説書，且能搏采衆長，十四、五歳時，�獨創的調子已使人們傾倒。此後或在書塲，或唱堂會，名噪一時。至二十歳時，已被人稱爲“紅妝柳敬亭”。當時達官貴人，名士文人都聽�説書，曾任兩江総督的端方、江蘇後補道李葆恂、龍陽才子易順鼎、文學家劉鶚等人都聽過�説書，且給予極高評價。因爲�只是一個民間女藝人，所以恐怕難以逃脱悲慘的命運。據王以�的《濟城篇》和端方的《題畫詩》推測，在�正當演唱技藝達到頂峰之時，災難也隨之而來。

　　二，關於“絶調”
　　劉鶚在《老殘遊記》第二回中，以“明湖湖邊美人絶調”爲回目。在第二回的“自評”中他又寫道：“王小玉説書，爲聲色絶調。百錬生著書，爲文章絶調”。何爲“絶調”？“絶”：極、最、極度、獨特。出類拔萃之詩文創作謂之“絶唱”。那麼由此推出：具有獨特的，難以比擬的樂律，即可謂之“絶調”。
　　王小玉説唱“梨花大鼓”，應有獨特之處，方可稱爲“絶調”。
　　“梨花大鼓”最早産生在魯西北農村，晩清才進入城市。（關於“梨花大鼓”左玉華女士有《梨花大鼓興衰述評》一文專門介紹，本文從略）劉鶚用文字記述，描繪王小玉的演唱歴來被人們所稱道，但是能否了解劉鶚所聽王小玉的演唱，究竟具體唱了些什麼�？
　　“梨花大鼓”就其篇幅而言，有中篇書，一般是敘述完整的故事。有唱段，其内容較豐富，或是從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三國演義》、《西廂記》等節選後重新編寫的鼓詞，或是反映民俗、倫理關係的再創作。就演唱特點而言，一般敘述歴史故事的鼓詞，特別是反映朝代更替，闘智闘力的書段，曲調干脆利落，吐字較快。而一般抒情的曲調則較爲婉轉，吐字較慢。從劉鶚所描寫的文字分析（原文略）當應屬於後一種。對於劉鶚所描寫的究竟白�S所唱的是什麼這一問題。筆者以爲作爲梨花大鼓的傳人，對梨花大鼓不但能演唱，而且能創作的左玉華女士所分析是極有道理的。左玉華女士是山東省民俗文化學會曲藝委員會主任、山東省藝術館副研究員。1993年10月30日給筆者的信中寫到：“關於《老殘遊記》中所寫白�S説書的情況……我以爲這是老先生當初聽了白�S演唱藝術的一種感受，也是用文學語言對白�S演唱藝術的概括描寫，所以這就很難説這是老先生指的白�S在唱那一個段子。具體到是�一個段子才是描寫中的樣子，就很難説了。但就書中如上描寫來看，白�S當時所唱的可能屬於抒情性的段子，而不是“三國”故事里的武打段子。我想這大概屬於唱詞中連字句較多，發言吐字轉慢，很婉轉、抒情的段子。類似是《鴻雁�書》，描寫王昭君出塞的抒情段子”。
　　筆者以爲左玉華女士的解釋應該是目前爲止最爲權威的解釋。原因有三：１．目前全國能演唱梨花大鼓的曲藝演員不過二、三人，而仍然堅持在曲藝陣綫的演員僅左女士一人。左女士師從“梨花大鼓王”謝大玉學藝，爲其關門弟子。左女士至今能演唱傳統的梨花大鼓段子數十曲。從六十年代至今又配合形勢親自創作了一些曲段，有親身感受。２．左女士的分析認爲劉鶚所寫是“感受”和“概括”這是極有見地的。一是“感受”：這是通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之後，又自我消化的過程，此後再用文字來表達。因此已不是對某一段曲子的純粹反映。二是“概括”。聆聽了多種曲段之後，組合、融合，以至“�中有我，我中有�”也就不存在單獨對某一段子的描寫。３．劉鶚雖然在《老殘遊記》中僅寫了他聽王小玉的一次演唱，但從劉鶚居濟南的時間看，從一些記録看，他不止一次聽王小玉的演唱（儻《老殘遊記》所記爲一次，那麼劉大紳所記則又是�一次）。因此在劉鶚所書的1887年聽書至劉鶚用筆寫出的1903年，前後有十五、六年時間，劉鶚則不太可能只寫某一次聽書的感受。
　　綜上所述，所謂“絶調”是劉鶚在聽王小玉演唱二十多年後，其印象仍然深刻，因此將其形諸筆墨，確是因爲王小玉的演唱已達到了爐火純青，出類拔萃的地歩。

　　三，關於“琴師”
　　《老殘遊記》中寫白�S之前，專有一節記述王小玉的琴師的文字（此處略）。這段文字似沒有人注意過。
　　梨花大鼓必有三弦爲之伴奏、相配。劉鶚寫到王小玉唱書時，也一直沒有忘記寫那伴奏的三弦。當黒�S站在書�後面，“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々金從々彈起”、“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在寫到白�S唱書時“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
　　這位琴師，名叫謝化南。當時被人們稱爲“神手謝老華”。爲梨花大鼓伴奏需很好地襯托演員的演唱，因此他必須盡量地發揮伴奏樂器本身的特長，又不能喧賓奪主。因此學習三弦伴奏需極力下功夫，有“三年出個好演員，五年彈弦也不行”的説法。
　　謝化南的伴奏，爲王小玉的演唱“錦上添花”，其功不可沒。由此不能不爲“梨花大鼓”這一曲藝形式的命運擔憂。據知，1949年後山東省藝校曾有目的地培養過三弦人才，但結果是能彈而不會伴奏。1993年在大明湖明湖樓爲左玉華女士伴奏的陳同慶先生今年已71歳，雖然至今仍能爲之伴奏，畢竟年事已高，後繼乏人。如果僅有人能演唱，但無人伴奏，那麼其藝術魅力必然大減。何況現在能演唱梨花大鼓的人已寥々，而如同左玉華女士這樣有很高水平的人才大約也僅此一人了。
　　這里還不能不提到的是，在三十年代被稱爲“梨花大鼓王”的謝大玉正是爲王小玉伴奏的琴師謝化南的女兒。由此而可以了解，王小玉的演唱藝術尚未完全失傳。

　　四，關於“墨驢段”
　　劉鶚最後寫到“黒�S又上來説了一段，底下又是白�S上塲。這一段，聞旁邊人説，叫做《墨驢段》”。
　　梨花大鼓流傳有將近四百年的歴史，在流傳中不斷充實發展，有一些段子是屬於演員基本功的訓練。這《墨驢段》就是梨花大鼓演員必應學習的段子。它也和其它曲藝形式傳授一樣並無文字記録而是由師付口授，徒弟記憶，如此口口相傳。如今梨花大鼓已瀕臨絶迹，《墨驢段》自然也就絶少能有人知其内容了。所幸者，左玉華女士應筆者之邀，凭記憶將《墨驢段》全文筆録後於1994年寄給了筆者，因此可能筆者目前所存左玉華女士手書之《墨驢段》全文是唯一的一�記録。更使人感到高興的是左女士還根據自己的演唱，將曲譜也一併寄來，更彌足珍貴。茲因《墨驢段》全文較長，因此僅將其内容梗概簡述如下：一個年青學生在五月端陽放學後走在街上，見到了一個“小佳人兒”騎在一頭墨驢上，墨驢後面走的是新女婿，再後面是�驢的小小子兒，他們一起來到了丈人家，受到了熱烈歡迎。全段共約166行，毎句最後用“兒”結尾。結尾句是：“好難唱的墨驢段兒，一口氣不來就�死人兒”。可見説唱此書一是要流暢，二是速度。

　　明湖湖邊的“美人”與“絶調”雖有研究者注意，但是尚未見有專文討論。本人作此文以引玉，尚希望就此再深入研究，以便人們對劉鶚的這一段使文學與藝術相聯系的文字有更多了解。
　　本人曾向左玉華女士、陳同慶先生請教有關問題，在此向兩位表示謝意。 �
1996.7.20晨
於長風二村

（Liu De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