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　第19号　1996.12.1

梁啓超在中國小説近代化的貢獻
――梁啓超與晩清“小説界革命”

鍾　賢培

　　梁啓超是晩清傑出的政治家、思想家，維新派的領袖，又是晩清傑出的文學大家，他在文學上致力於文學革新，倡導文學革新運動，爲中國文學逐漸擺脱封建文學的羈絆，促使中國文學近代化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晩清文學革新運動，是在詩、文、小説(當時文人將戲曲歸之於小説的範疇)等領域全方位進行的，梁啓超稱之爲“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説界革命”。在這塲文學革新運動中，就成績和影響而言，“小説界革命”最爲突出，它改變了中國小説的走向，�轉了中國小説從乾隆以後走向低谷的不景氣而走向繁榮，也爲“五四”新小説的産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梁啓超在“小説界革命”中，做了三項促進小説革新的大事，影響深遠。
　　一是創辧《新小説》，爲小説革新開闢陣地。《新小説》於1902年11月14日創刊於日本横濱，次年第２巻改在上海出版，1906年１月停刊，共出24期。《新小説》是繼《海上奇書》（1892）之後近代第二�以刊登小説爲主的文學月刊，而《海上奇書》是花也憐儂（韓子雲）個人創辧，也主要刊載他個人創作的長短篇小説，發行量小，影響也不大，而《新小説》是一本受西方和日本文學刊物影響的文學雜誌，面向海外及全國發行，從這一意義上説，新小説雜誌社自稱《新小説》是“中國唯一之文學報”*1並非虚誇之言。它的辧刊宗旨，更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色，表現了維新派要借小説宣傳維新變法和反帝愛國的主張，也表現了中國新興資産階級在文學上要變革封建文學的勇氣和膽略，説：“本報宗旨，專在借小説家言，以發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傷徳育者，在所必擯”。“本報所登載各篇，著、譯各半，但一切精心結構，務求不損中國文學之名譽”，“本報文言、俗語參用；其俗語之中，官話與粤語參用”*2。綜觀24期《新小説》，共開闢了論説、歴史小説、社會小説、政治小説、哲理小説、科學小説、冒險小説、偵探小説、法律小説、外交小説、寫情小説、語怪小説、箚記小説、小説叢話等欄目，刊載長短篇創作小説和飜譯小説二十余種，比較著名的有：《新中國未來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九命奇冤》、《痛史》、《東歐女豪傑》、《洪水禍》、《黄繍球》、《回天綺談》、《海底旅行》、《世界末日記》、《毒蛇圏》、《電術奇談》、《神女再世奇縁》等。根據新小説雜誌社的辧刊計畫，將要刊載的小説還有：《羅馬史演義》、《十九世紀演義》、《自由鐘》、《亞歴山大外傳》、《華盛頓外傳》、《拿破崙外傳》、《俾斯麥外傳》、《西郷隆盛外傳》、《舊中國未來記》、《新桃源》（一名《海外新中國》）、《共和國》、《華嚴界》、《新社會》、《世界未來記》、《月世界一周》、《空中旅行》等*3。還値得注意的，《新小説》作爲小説雜誌一種模式，其影響也不容低估，自《新小説》創刊以後，小説報刊如雨後春笋，大量出現，而《新小説》的模式大都是爾後創辧的小説報刊的借鑑，比較著名的如與《新小説》合稱“晩清四大小説雜誌”的《繍像小説》（1903）、《月月小説》（1906）、《小説林》（1907）。此外還有：《新新小説》（1904）、《小説七日報》（1906）、《中外小説林》（1907）、《新小説叢》（1908）、《揚子江小説報》（1907）、《小説時報》（1909）、《小説月報》（1910）、《申報》副刊《自由談》（1911）等。小説報刊的大量創辧，又爲小説革新起着促進的作用。
　　二是努力開創小説理論研究的新領域、新模式。中國小説理論研究，與詩文理論研究不同，起歩較遲，這大約與小説的發展比詩文較遲，以及小説在中國的傳統文學中地位卑微有關，到明朝以後，才出現李贄、張竹坡、金人瑞、毛宗崗等有影響的小説理論家，但明清時期的小説理論，還停留在序、跋、評點階段，缺乏專門的、系統的研究，只是到了近代才開始出現對小説進行專門的、系統的研究，而開拓對小説專門的、系統的研究，梁啓超是主要的代表。他在《新小説》里，開闢了“論説”專欄，刊載運用西方文學理論，用新的觀點闡述的專論，要“爲中國説部創一新境界，如論文學上小説之價値，社會上小説之勢力，東西各國小説學進化之歴史及小説家之功徳，中國小説界革命之必要及其方法等”*4。刊載的小説專論主要有：《論文學與小説之關係》、《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論寫情小説於新社會之關係》及《小説叢話》等。而首篇小説專論，就是梁啓超撰寫的《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5，就影響而言，此文影響也最大。文中渉及小説的社會性、藝術性和典型性等問題。其中對社會性的論述最爲突出，作者認爲，小説一是給人以理想，“常導人遊於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者也”；二是給人以知識，使人對其“所懷抱之想像，所經歴之境界”，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三是教育人的作用，認爲小説有支配人道的四種力，即熏、浸、刺、提。熏，指熏陶，是指小説的濳移默化的力量；浸，是指“浸入其内”，指小説的藝術感染力；刺，是指小説給人的刺激諷諭；提，是指讀者自化其身“入於書中，而爲其書之主人翁”。四是左右社會人心的風俗好尚。梁啓超從而得出結論，小説不是封建文學所説的末道，不是稗官野史，而是大道，是左右社會的力量，所謂“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説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説始”。梁啓超誇大小説的社會作用，倒因爲果，這是唯心的，但作者從社會效應的角度説明小説的重要性，強調小説爲社會改革服務的社會作用，這在長期排斥，鄙視小説的歴史條件下，顯然有着叛逆“非聖不道”的文壇時尚，促進文學與時代相結合的進歩作用。如果説，《本館附印説部縁起》*6是晩清第一篇接受西方小説理論，論述也比較完整的小説專論，振聾發耳貴，那末，梁啓超的《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則是一篇以西方小説理論爲指導，又在《本館附印説部縁起》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具有指導“小説界革命”作用的綱領性的小説專論。此文發表後，其影響遍及全國，在一個很長時間内，小説界關於小説革新的理論，都以此文爲座標，晩清“小説界革命”，也正是在這種理論指導下，得到蓬勃發展，小説被譽爲“文學之最上乘”，中國小説也從傳統的才子佳人、公案、講史的模式中脱穎而出，直接反映社會現實的社會小説、政治小説大量湧現，小説也終於衝破幾千年封建文學的桎梏，登上了文學的“大雅之堂”。
　　第三件大事是在小説創作開闢現實主義新蹊脛。《新中國未來記》是梁啓超創作的唯一一部長篇政治小説，這是作者按照他在《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的理論，從“小説救國”的視角創作這部小説的，也是“小説界革命”最早出現的小説創作成果。梁啓超在小説的“緒言”説：“顧信此類之書，於中國前途，大有裨助，夙夜志此不衰”。甚至説“《新小説》之出，其發願專爲此編也”。
　　根據《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所披露的寫作綱目，此小説起筆於1900年義和團事變、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敘至1962年中國人民擧行維新六十年大祝典之日，寫中國維新史六十年講義。全書共分六個時代：預備時代，從（八國）聯軍破北京時起，至廣東自治時止；分治時代，從南方各省自治時起，至全國國會開設時止；統一時代，從第一次大統領羅在田君就任時起，至第二次大統領黄克強君滿任時止；殖産時代，從第三次黄克強君復任統領時起，至第五次大統領陳法尭君滿任時止；外競時代，從中俄戰爭時起，至亞洲各國同盟會成立時止；雄飛時代，從匈牙利會議後以迄今日。關於此書的内容，《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一文有較詳細的介紹：“其結構，先於南方有一省獨立，擧國豪傑同心協助之，建設共和立憲完全之政府，與全球各國結平等之約，通商修好。數年之後，各省皆應之，羣起獨立，爲共和政府者四五。復以諸豪傑之盡瘁，合爲一聯邦大共和國。東三省亦改爲一立憲君主國，未幾亦加入聯邦。擧國國民，戮力一心，從事於殖産興業，文學之盛，國力之富，冠絶全球。尋以西藏、蒙古主權問題與俄羅斯開戰端，用外交手段聯結英、美、日三國，大破俄軍。復有民間志士，以私人資格暗助俄羅斯虚無黨，覆其專制政府。最後因英、美、荷蘭諸國殖民地虐待黄人問題，幾釀成人種戰爭，歐美各國合縱以謀我，黄種諸國連横以應之，中國爲主盟，協同日本、菲律賓等國，互整軍備。戰端將破裂，匈牙利人出而調停，其事乃解。卒在中國京師開一萬國平和會議，中國宰相爲議長，議定黄白兩種人權利平等、互相親睦種種條款，而此書亦以結局焉”。
　　從上述小説的綱目和内容看，作者是要寫中國的復興史，是要用文學的形式宣傳維新黨人所鼓吹的先實行君主立憲，逐漸和平地過渡到民主共和，實現中國強盛統一的政治主張。可惜，小説只寫了五回就中止了。就小説而言，這僅僅是開了一個頭。五回連載於《新小説》第１、２、３、７號，發表時間爲光緒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1902-1903）。
　　康梁維新變法失敗後，中國向何處去，是堅持君主立憲，逐歩和平過渡到民主共和，還是�暴力革命，推飜清政府，實行民主共和政制，這是當時政壇上維新思想與民族民主革命思想交鋒的焦點。從已發表的五回内容看，恰恰就是政壇上這兩種思潮交鋒的藝術描繪。這就改變了中國小説歴來不敢直接寫當今現實社會的状態，把小説現實主義創作推上一個新階段。五回小説寫了三件事：
　　一、“用幻夢倒影之法”，寫中國全國人民擧行維新六十年大祝典的盛況：“諸友邦皆特派兵艦來慶賀，英國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國大統領及夫人，菲律賓大統領及夫人，匈牙利大統領及夫人，皆親臨致祝。其余列強，皆有頭等欽差代一國表賀意，都齊集南京，好不忽忙，好不熱鬧”。寫出了中國統一強盛的興旺氣派。
　　二、寫中國從君主立憲到民主共和的演變。從英國留學回來的維新英雄黄克強，創立了憲政黨，有一千四百餘萬黨員，他們“同聲一呼，天下動容，權奸褫魄，便把廣東自治的憲法得到手了。隨後各省紛紛繼起”，召開全國國會，實現君主立憲。接着，“前皇英明，能審時勢，排衆議，讓權與民”，選出大統領，由君主立憲轉爲民主共和，全國呈現一派雄飛景像。
　　三、寫了兩塲革命與非革命的辯論。一塲是主張非革命的黄克強與主張革命的老同學李去病的辯論，結果是非革命論説服了革命論；一塲是黄克強與鄭伯才的辯論。鄭伯才原來是一個“守舊鬼”，維新變法失敗後，思想大變，“把全副心血都傾到革命來”，成了革命不離口的“革命迷”。然而辯論的結果，又是非革命論勝利了，鄭伯才被黄克強説服，由“革命迷”轉向擁護非革命論的維新變政。作者寫這二塲辯論，很明顯，是站在維新變政的立塲上，用文學的語言來回答當時政壇上正在興起的維新黨人與革命黨人的革命與非革命的大辯論。而梁啓超就是這塲大辯論中非革命論的主帥。從中國的歴史走向而言，維新變法的失敗，已歴史地説明中國不能走日本、英國式的君主立憲的道路，以孫中山爲代表的革命派發動武裝闘爭，用武力推飜清政府，實行民主共和政體，是歴史必由之路。梁啓超在中國歴史處於兩種思潮交替的歴史關鍵時候，抛出鼓吹非革命論的《新中國未來記》，思想傾向無疑是錯誤的，是逆社會歴史潮流的。但小説描繪的非革命與革命的辯論，是在共同的反帝救國，振興中華的大背景和大前提下展開的，因此，辯論雙方一觸及帝國主義侵略和清政府賣國媚外，就有了共同的語言，義憤填膺，體現着近代反帝愛國的時代精神，從這個意義上看，自然有其一定的認識價値。請看辯論雙方的代表人物黄克強與李去病聯手填寫的詞《賀新郎》，這是他們遊長城，感慨國家危亡，不能自勝，回到寓所後寫的，詞云：

　　昨夜東風里，忍回首、月明故國，凄凉到此。（黄）鶉首賜秦如昨夢，莫是鈞天沈醉？（李）也不管、人間憔悴。（黄）落日長煙關塞里，望陰山、鐵騎縱横地。（李）漢幟拔，鼓聲死。（黄）物華依舊山河異，是誰家、莊嚴臥榻，侭伊鼾睡？（李）不信千年神明冑，一個更無男子。（黄）問春水、干卿何事？（李）我自傷心人不見，訪明夷、別有英雄涙。（黄）鷄聲亂，劍光起。（李）
詞填完了，李去病更是熱血沸騰，動情地對黄克強説：
　　哥哥，�看現在中國還算得個中國人的中國�？十八省的地方，那一處不是別國的勢力範圍�？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徳，不然便是法蘭西、日本、美利堅了。但係那一國的勢力範圍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嚢中物一樣。這還不了，我們同胞國民住在那一國的勢力圏内的，便認定那國是他將來的主人，那些當道諸公，更不用講，對着外國人便下氣柔色怡聲，好像老子事父母一般。

對於清政府賣國媚外的掲露，也是直言不諱的，説：“中國官塲，豈是拿至誠可以感動得他來的�？只要是陞官發財門路，�便叫他做烏亀王八蛋幾十代女表子養的，他都可以連聲唱十來個肥口若。他們把他那瓣香祖傳來奴顔婢膝的面孔，吮癰噬痔的長技，向來在本國有權力的人裏頭用熟的，近來都用在外國人身上了。……但得外國人一顧一�，便好像登了龍門，聲價十倍，那些送條子、坐門房、使黒錢、拍馬屁種種把戲，都�到各國欽差領事衙門去了”。眞是一針見血，力透紙背，憂患意識，愛國情懷。類似這類檄文式的文字，小説里比比皆是。
　　從文學而言，這幾回文字，雖然使用的多是政治用語，着眼點在於“發表政見，商�國是”，作者在小説《緒言》里也承認：“此編今初成兩三回，一覆讀之，似説部非説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自顧自失笑”。“編中往往多載法律、章程、演説、論文等，連編累牘，毫無趣味，知無以�讀者之望矣，願以報中他種之有滋味者償之；其有不喜政談者乎，則以茲覆�焉可也”。但從小説的發展角度來看，它又有其開小説創作新風尚的價値。
　　我們知道，中國小説、和西歐、日本的小説不同，歴來不敢直面社會，直接反映社會現實，都是通過志怪、寓言、講史、公案、神魔等方法，迂回曲折地反映社會，只是到了近代，才出現直接寫社會現實，寫社會變革，寫革命潮流的小説，而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則是此類小説最早的作品，它標志着一種文學政治化、政治文學化的小説模式的誕生。這類小説，利弊參半，就“利”言之，它密切了文學與社會的關係，適應了當時救亡圖強的社會需要，改變了小説不能直面社會的傳統模式。但“弊”也比較明顯，雖然小説只是開了一個頭，但在他的小説理論的帶動下，文學政治化、概念化的小説模式却成了小説家效法的時尚，從而也影響和局限了小説向藝術的深層發展。
　　在結構和語言上，《新中國未來記》也開了一代新文風。在結構上，小説採用“幻夢倒影之法”，也就是倒敘法，一開始就寫小説的結局，寫1962年的新中國擧行“維新大祝典”，然後再寫“中國近六十年史”的演變。這種倒敘的手法，在中國傳統小説中是沒有的，顯然是學西方和日本小説的，梁啓超流亡海外飜譯的《佳人奇遇》和《十五小豪傑》，就是採用倒敘手法開頭的，而將倒敘手法引進並運用於小説創作中去，梁啓超是第一人，《新中國未來記》是第一部小説。小説完全採用語體文，也爲近代小説語言語體化樹立了楷模。
　　梁啓超的小説理論、小説創作，以及他對革新小説所作的努力，使中國小説開始近代化的歴程，晩清小説家中，也有不少是在梁啓超的影響下開始創作小説的，佛山呉�人，也是全國著名的小説代表作家，就直言他是在梁啓超的影響下從辧報轉爲專門從事小説創作的，他曾説過這樣一段話：“吾執吾筆，將編爲小説，即就小説以言小説焉，可也，奈之何擧社會如是種種之醜惡而先表暴之？吾蓋有所感焉。吾感夫飮冰子《小説與羣治之關係》之説出，提倡改良小説，不數年而吾國之新著新譯之小説，幾於汗萬牛充萬棟，猶復日出不已而未有窮期也”*7。這表達了受梁啓超革新小説影響的小説家的心聲，也體現了梁啓超革新小説所産生的社會影響。 �

【注】
１）新小説報社：《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載《新民叢報》第十四號（1902）
２）同注１。
３）同注１。
４）同注１。
５）載《新小説》第一號（1902）
６）載《國聞報》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發表時無署名，現學術界多認爲作者爲嚴復和夏曾佑。也有認爲作者是夏曾佑的。
７）《月月小説序》，載《月月小説》第一年第一號（1906）。

（ZHONG Xian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