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説　第19号　1996.12.1

中國近代伊索寓言的飜譯

郭　延禮

一
　　古希臘文化是歐洲文化的發源地，它在歐洲文化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正如恩格斯所説的，“沒有希臘文化和羅馬帝國所奠定的基礎，也就沒有現代的歐洲”*1。他又説：古希臘人“他們的無所不包的才能與活動，給他們保證了在人類發展史上爲其他任何民族所不能企求的地位”*2。古希臘寓言在歐洲文學史上的地位也不例外。
　　古希臘的《伊索寓言》是一部在全世界範圍内流傳最廣的寓言集，相傳它是公元前六世紀一個奇丑無比、名叫伊索的奴隷創作的。關於伊索的身世傳説不一。相傳伊索（Aisopos）是公元前六世紀薩摩斯島上雅徳蒙家的一個奴隷，他的籍貫有説是色雷斯人，也有的説是非洲的埃塞俄比亞人。他相貌雖丑，但天性聰慧，以是爲主人所賞識，獲得自由民的身�，還曾受到過呂底亞邦國王克洛索斯（前560-前545年在位）器重。後來伊索作爲克洛索斯的特使去徳爾斐辧事，被當地人誣告，以褻涜神靈罪慘遭死刑。據説這是因爲伊索寓言的諷刺激怒了權貴，他才遭此不白之冤的。公元四至五世紀編成的《伊索傳》，載有他的許多佚事趣聞，但這多是些寓言故事，並非信史。也有的學者懷疑伊索的存在，認爲並無此人。更多的意見則把他視爲古希臘寓言講述者和整理者的代表人物。所以後世的人們便把希臘寓言都歸於伊索的名下。公元前四世紀至三世紀之交，亞里斯多徳的再傳弟子、雅典哲學家得墨特里俄斯（Demetrios Phalereus，前345-前283）編輯了第一部伊索寓言集《伊索故事集成》，搜輯了近200則寓言，此本今已失傳，這是古代文獻中所提到的最早的希臘寓言集。一世紀和二世紀，費徳魯斯(Phaedrus）和巴布里烏斯（Babrius)又分別用拉丁文和希臘文寫成兩部詩體的伊索寓言：前者名《伊索式寓言》五巻，今存130則；後者名《伊索寓言詩集》，存寓言100余則（1844年發現了此書的古老抄本，是現存最早的希臘寓言集），但這兩個詩體的本子均流傳不廣。現在我們所説的《伊索寓言》，是後人根據十四世紀初葉東羅馬帝國(拜占庭)的僧侶學者普拉努得斯搜集的寓言和陸續發現的古希臘寓言傳抄本整理編輯而成。這個本子有150則寓言，1479年首次印行。它成爲後來《伊索寓言》刊印本的主要材料來源。
　　希臘寓言主要通過一些動物故事総結人們的生活經驗和人生處世哲學，由於它採用擬人化的手法描寫動物生活，比喩妥切、形象生動，給人以深刻的啓示。它又善於抓住動物的習性特點，賦予故事以道徳評價，影射社會生活。它的結構短小緊湊，生動活溌，風格或幽默風趣，或犀利辛辣，深受人們的歡迎。伊索寓言是世界寓言之祖，它啓迪和哺育了許多寓言家，俄國的克雷洛夫、徳國的莱辛、法國的拉・封丹均受到它的影響。
　　伊索寓言何時傳入中國�？據可靠的史料記載，大約是明代中葉通過傳教士傳入中國。公元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即明代萬暦和天啓年間，西方傳教士（宣傳天主教的耶蘇會士）便將伊索寓言介紹到中國。最早介紹伊索寓言的是意大利耶蘇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和西班牙耶蘇會士�迪我（眞名是迪達庫斯・徳・�托哈，Didacos de Pantoja，1571-1618，�迪我系中文譯名，字順陽），他們分別在其著作《畸人十篇》(徐光啓筆録，1608）和《七克》*3(1614）中介紹並飜譯了伊索寓言的少數篇章，使中國人開始知道有伊索寓言。利瑪竇是在他的論著《畸人十篇》中引伊索寓言來説明自己的論點，比如他在《善惡之報在身之後》這篇文章中，就擧了《獅子和狐狸》這篇寓言來説明文中的論點。此外他還介紹了《肚脹的狐狸》、《兩只狗》、《孔雀足丑》、《兩�樹》、《馬和鹿》等寓言。�迪我在《七克》中也是引用伊索寓言來説明自己的觀點。比如�氏書中的《論不可喜聽譽言》一文就引了《大鴉和狐狸》（即《烏鴉和狐狸》）來作爲論據，現據《七克》的官話本*4引述如下：

　　古賢爲愛受贊美者立一比方，曰：有一烏鴉，口銜一塊肉，歇在樹上吃。樹下有一狐狸，思吃烏鴉口中的肉，不得到手，無奈只得奉承他説：“別人都説烏鴉很黒很丑，但我看烏鴉是最白最美，可算得是百鳥之王，但我從來未聽見他的好聲音”。烏鴉很喜歡狐狸的話，就開口大聲叫給狐狸聽，一張口，肉就落在樹下。狐狸得了肉，看着烏鴉大笑，笑他黒，笑他丑，又笑他蠢。又對他説：“我不奉承�，�里有肉吃？”
　　當面奉承�的人，亦是如此。若他知道�是明智人，必定也知道�不愛奉承，他就不敢奉承�；他若知道�是一個愚蠢可欺之人，他開出口，就奉承�，後來又譏笑�。再者，奉承�的人，大概多是想�的東西，不然，誰肯奉承��？等東西到了他的手，他又笑�是愚人。

　　上面利瑪竇和�迪我的介紹還只是零星地散見於他們的著作中，作爲例證而引用的材料。公元1625年（明代天啓五年），中國才有第一本以獨立面貌出現的伊索寓言，那就是由法國傳教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1628）口譯、中國天主教士張�Z筆記的《況義》。此書爲伊索寓言的選譯本，收寓言22則，1625年出版於西安。書名爲什麼叫《況義》�？據書後所附謝懋明*5寫的《跋》來看，“況”者比喩也（“蓋言比也”），以較淺顯的比喩説明一個道理，用以誘導世人“遷善遠罪”。這個本子的譯文系文言，但文筆不太講究，達意而已。現抄《況義》中的第八則譯文（羅念生譯本《伊索寓言》作《獅子、狼和狐狸》），以見一斑。

　　獅子爲百獸王，一日病，百獸來候安，獨狐未至。狼遂獻讒曰：“我輩皆來，狐獨否，誠欺王”。狐適至，聞之，便進問。獅子大怒，詰“後至者何？”狐曰：“大王疾，百獸徒來一候安，於大王疾曷廖？小狐則遍走求良方，頃幸得，即趨前，何敢後！”獅子便大喜，詢：“何藥也？”曰：“當用生剥狼皮，乘熱被大王體，立愈矣！”獅子便搏狼，如法用之。
　　義曰：讒人之言甫脱於口，剥膚之慘旋羅（罹）躬，可畏哉！

　　據羅大綱先生轉贈北京圖書館的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況義》明抄本復印件*6得知，《況義》後還附有《羆説》等16則寓言，其中兩則（《羆説》和《虫負虫版傳》）系出自柳宗元之手，其余多是伊索寓言，也有兩則是其他國家的寓言。
　　這樣算起來，明萬暦年間出版的《況義》連同續集就收有寓言30余則。這是我國第一個伊索寓言選本，很値得重視。它的中文譯者張�Z，據《泉州府志》介紹，他是晉江（今福建泉州）人，明萬暦丁酉（1597）擧人，授平湖教諭，爲人正直，“却脩脯，絶饋贈”。他系天主教徒，入教時間大約在天啓元年（1621）。天啓三年（1623），他授中州教諭，可能此時在開封與金尼閣相見，合作飜譯了中國第一個伊索寓言選本《況義》，張�Z的成績也是値得稱道的。

二
　　《況義》問世之後，又經過兩個世紀，在廣州出現了近代第一個較完整的本子，即道光二十年（1840）在廣州出版了從英文本飜譯的《意拾喩言》（Esop's Fa-bles)*7。“意拾”即伊索的譯音。《意拾喩言》的封面署：蒙昧先生著，門人懶惰生編譯。這位蒙昧先生是誰�？據戈寶權先生推測，可能是當年在廣州“十三行”地區教外國人學漢語的一位老書生，當然是中國人。所謂“著”，實爲筆述意。口譯者就是這位老書生的學生斯洛思（意譯爲懶惰生）。所謂“斯洛思”，其實就是羅伯特・湯姆（Robert Thom，1807-1846）的假托之名，他的眞名譯作羅伯耳冉。他是英國人，曾在廣州怡和洋行工作過五六年，他跟這位中國的“老書生”學會了漢語，於是就編譯了這部《意拾喩言》。
　　《意拾喩言》是一種16開本、毎頁分三欄横排的讀物。中欄爲伊索寓言的中文譯文，左欄爲英文的意譯和逐字直譯的譯文，右欄爲官話及廣州話的�音。羅伯特爲什麼編譯《意拾喩言》�？他在該書《敘》中云：

　　余作是書，非以筆墨取長，蓋吾大英及諸外國欲習漢文者，苦於不得其門而入，即如先儒馬禮遜所作《華英字典》，固屬最要之書，然亦僅通字義而已；至於詞章句讀，並無可考之書。故凡文字到手，多屬疑難，安可望其執筆成文哉！余故特爲此者，俾學者預先知其情節，然後持此細心玩索，漸次可通，猶勝傅師當前過耳之學，終不能心領而神會也。學者以此長置案頭，不時玩習，未有不浩然而自得者，誠爲漢道之梯航也，勿以淺陋見棄爲望。*8

　　由此可知，他編譯此書主觀上並不是爲了介紹希臘寓言，而是爲幇助外國人學習漢文，還不僅是爲了認字，更主要的是通過這些富有趣味的故事，來領略中文遣詞造句的要領。利用短小的故事學習中文，要比靠講字義的《華英字典》有效，這確是經驗之談。此外，從右邊的官話與廣州話對擧，也可以看出編譯者兼有幇助外國人學習官話和廣州話的目的。
　　《意拾喩寓言》計選寓言82則，介紹了它之前的許多本子所未介紹過的寓言，如《豺烹羊》（即《狼與小羊》）、《農夫救蛇》（即《農民與蛇》）、《亀兎》（即《亀兎賽�》）、《牧童説�》和《狼斷羊案》等。這個選本也是意譯，並不完全忠實於原文，它有如下兩點値得注意。一是故事梗概雖和今譯本同，但細節、對話較今譯本生動、傳神。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羅念生等人譯的《伊索寓言》是根據前徳意志民主共和國莱比錫出版社出版的托依布納希臘羅馬作家叢書《伊索寓言彙編》飜譯的，就忠實於原文來講，它顯然要優於《意拾喩言》，儻就人們所熟悉的寓言故事《亀兎賽�》作一比較，就會發現《意拾喩言》的這一特點。

《意拾喩言》：亀兎
　　禹疏九河之時，凡鳥獸魚�紛紛逃匿，適兎與亀同行。其兎常罵亀曰：“吾見行之��慢頓者，莫如汝也！何不如我之爽快麻利，豈不便捷乎？”亀曰：“汝謂我遲遲吾行者，何不與汝相賭乎？”遂指一處曰：“看�與我誰先到此，則勝之”。兎乃欣然共賭。兎思亀行如是之慢，殊不介意，行至半途，不覺昏然睡去。及醒，其亀已先到矣。悔之曰：“寧可耐而成事，莫恃捷而誤功也”。驕兵必敗，其是之謂乎？

羅念生本：烏亀和兎子
　　烏亀和兎子爭論誰�得快。他們約定了比賽的時間和地點，就出發了。兎子自恃天性腿快，對比賽毫不在意，竟身尚在路邊睡覺去了。烏亀知道自己走得慢，一往直前，毫不停歇。這樣，烏亀從睡着的兎子身邊爬過去，奪得了勝利的獎品。
　　這故事是説，奮發圖強往往勝過恃才自滿。

　　兩相對比，不難看出，《意拾喩言》對原作進行了修飾和加工，它増添了烏亀和兎子天性和本能的描寫，以及它們富有個性特色的對話。本世紀四十年代小學課本中的《亀兎賽�》就近似《意拾喩言》中的文字，所不同者是將文言變成了白話。
　　二是《意拾喩言》在譯成中文時，許多時間、地點都中國化了，如故事開頭的“盤古初”、“大禹未治水之前”、“虞舜間”、“無稽村”、“摩星嶺”、“峨嵋山”，還有些典故也是中國化的，如“能爲鷄口，毋爲牛後”、“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禍起蕭墻”、“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後”，又如“《山海經》載”、“《論語》云”、“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些具有鮮明的中國文化特色的詞顯然是經編譯者改造、増添的。我以爲這都是那位“蒙昧先生”筆述時潤色的痕迹。
　　《意拾喩言》這個選本在當時影響很大，特別是引起外國傳教士的注意。大概他們出於學習中國官話和方言的需要，英國倫敦會的兩位教士戴爾（Samuel Dyer）和斯敦力（John Stronach）將此書轉譯爲福建�州方言，又有斯敦力轉譯爲廣東潮州方言，兩書均於1843年在新加坡出版。與此同時，英國著名的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當時任英華書院第七任院長），已由馬六甲遷來香港。他也刊印了湯姆譯本《意拾喩言》，改名爲《伊婆菩喩言》。同時湯姆譯本還很快傳到日本，開始了湯姆譯本系統的本子在日本的流播。
　　由如上敘述可以看出，由英國的羅伯特・湯姆和廣州的老書生合譯的這本《意拾喩言》流布之廣泛了。

三
　　在近代，又一個影響較大的本子是張赤山編輯的《海國妙喩》，1888年（光緒十四年）天津時報館代印。張赤山在《序》中云：“（伊索寓言）近歳經西人士飜以漢文，列於報章者甚夥。雖由譯改而成，尚不失本來意味，惜未匯輯成書。余恐日久散佚，因竭意搜羅，得七十篇，爰手鈔付梓，以供諸君子茶餘酒後之談。……”由此《序》知，該書是從當時報刊上選輯的西人的譯文，過去稱“（希）伊所布著、張赤山譯”是不確切的，張氏應是此書的編選者。譯文是否有他的潤色，下面再作分析。
　　張赤山，從書後劍峰《跋》中知，他系杭州人，“讀有用書，通中西學，關懷時務，固亦斯世有心人也。而性格高雅，嘗閉戸著書，乃有隱君子風”。看來也是一個喜歡文學的有志之士。《海國妙喩》共選七十篇，以淺顯的文言譯出。作品多是一些啓迪智慧、勸人知悔向善之作。所謂“其義欲人改過而遷善，欲世返樸而歸眞，悉貞淫正變之旨以助文教之不逮，足使庸夫傾耳，頑石點頭，不啻警世之木鐸，破夢之晨鐘也”（《序》）。從張赤山的《序》知這個選本中的譯文仍是外國人飜譯的，但我以爲其中有張氏的潤色。根據一，寓言中有些文字不像外國人譯的，如云：“人心不古，世道日非，東西皆然”（《蝿語》），“彼溪壑難填，忽欲求富者，蓋鑑諸！”（《金蛋》）。根據之二，有些寓言近似文言筆記小説，如《羅網》（文長不録）以青衣童子代蒼蝿，以羅結子代蜘蛛，寫青衣童子經不起羅結子的巧言媚色，終陷羅網，篇末醒世子點明主題，但文字很長。伊索寓言多篇幅短小，篇末點明寓意，不過三言兩語，很少有像《羅網》這樣千余字的長篇。根據如上兩點，我疑收入該書的部分寓言是經過張赤山的加工潤色。
　　十年後，即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出現了一種白話本的《海國妙喩》，此書譯文發表於《無錫白話報》第１至24期，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廿一日（1898年５月11日）至八月一日（11月16日），署“梅侶女士演”。同年商務印書館將它印成單行本發行，收寓言25則。1901年又在北京出版的《京話報》上再次刊出，自創刊號（1901年９月８日）連載，至第６期（同年12月）停刊止，大約未曾刊完。譯者梅侶女士，即近代提倡白話文的著名人物裘廷梁的從姪女裘毓芳，字梅侶，別署梅侶女士，江蘇無錫人。�曾與裘廷梁聯合創辧《無錫白話報》（第５期起改名《中國官音白話報》）。因此書系白話譯文，頗受學界重視。我曾將張赤山編的《海國妙喩》與梅侶女士的這個同名本子中的《喜媚》與《樹上鴉唱曲受欺》、《忘恩》與《拔魚更刺豺忘鶴恩》、《鼠防猫》與《老鼠獻計結響鈴》、《二友拾遺》與《拾遺金頓昧交情》等四組文字兩相對照，發現梅侶女士並不是自希臘文或英文譯出，而是將張赤山：《海國妙喩》中的文言改譯成白話。今將後一組的兩篇抄在下面，以供驗證。

張譯本《海國妙喩》：《忘恩》
　　盤古時有豺，食物過急，骨魚更於喉不能下，無可救，自思必須鶴嘴方可。乃懇其鶴曰：“先生其嘴甚長，弟受骨魚更之患，求先生貴嘴，向喉一拔，自當重報”。鶴則如其所請，即拔救之，曰：“謝我之物安在？”豺曰：“汝得脱身，已屬萬幸，猶望謝乎？若再多言，是欲爲吾腹中物也”。俗云：“過橋抽板，得命思財”。正此之謂也。

梅譯本《海國妙喩》：《拔魚更刺豺忘鶴恩》
　　盤古時候有一只豺，吃東西吃得�M要緊些，被骨頭魚更住喉口龍，総沒有法子拔出來，自想道：“一定要鶴的長嘴，才好拔出”。就去懇求鶴道：“先生，�的嘴極長，我受這骨魚更的害，要求先生的貴嘴，替我到喉口龍里拔出來，我備極重的謝儀謝�”。那鶴聽了他説話，把嘴伸進去與他拔了出來。問道：“謝我的謝儀，在�里？”豺説道：“�得脱身，已經高運了，還要想我的謝儀麼？�再多話，是要想到我肚里來了”。鶴嚇得口也不敢開了。俗話説，過了橋，就抽板，活着了命，又要想發財了，正與這豺一樣。

　　不過，話還應當再説回來，梅本《海國妙喩》第一次以白話本出現，其意義也是値得肯定的。
　　此外，還有黄海之編譯的《泰西寓言》（1902，上海）收寓言23則，據戈寶權先生認定：其中不少篇寓言與香港英華書院刊印的《伊婆菩喩言》相似。這一刻本現藏於北京圖書館的“西諦藏書”。以上這些譯本，其文字大同中雖有小異，但均應屬湯姆譯本系統的本子。

四
　　眞正由中國人自己飜譯的伊索寓言，還不能不推林�和嚴氏兄弟（嚴培南、嚴�*9）合譯的《伊索寓言》。此書有林�的《自序》一篇，作於“光緒壬寅(1902)花朝”，1903年９月（光緒二十九年八月）商務印書館初版印行。此書共收伊索寓言298則，這在當時來講應是最完整的一部伊索寓言集了。此書用文言飜譯，所據原文當爲英文本（因嚴氏兄弟通英語）。大部分篇後有“畏廬曰”，以闡述故事的主旨及教訓。書中還附有精美的銅板插圖，又因是久負盛名的“林譯”，書出版後，不逕而走，到1913年已再版８次，1924年竟出至19版，1938年又出國難後第１版。我見到的爲光緒三十二年（1906）九月商務印書館再版本。由此可見此書受社會歡迎的程度了。
　　林譯《伊索寓言》値得注意的有四點。一是該書的飜譯較忠實於原文；二是譯名正確；三是寓言後的“畏廬曰”別寓深意；四是開啓了中西比較研究的先河。
　　第一，林�的飜譯弱點之一，，是不太忠實於原文，常有隨意増刪之處，這是人所共知的，不必爲賢者諱。但《伊索寓言》的飜譯却是個例外，它較忠實於原文。這大約與合譯者嚴氏兄弟有關。嚴氏兄弟通英文，他們又遵守家訓，飜譯講究“信、達、雅”，故林譯的《伊索寓言》較之近代流行的其他選本更接近於原文的面貌。我曾以《鼠與猫》（老鼠計議系鈴於猫頚）一則爲例，將林譯本、湯姆譯本、張赤山譯本這三個本子和英文本*10進行對比，發現林譯本更近於英文本。林譯本譯文系文言，文字較以上兩個譯本簡潔。它不同於湯姆系統譯本，此系統的譯本爲増加故事的生動與情趣，在飜譯時加了若干細節和對話。雖故事性、形象性、可讀性強了，但已非伊索寓言的本來面目。
　　第二，譯名正確。伊索（Aisopos）這個譯名也是從林譯《伊索寓言》開始正式使用，沿用至今。Aisopos一詞，在我國飜譯史上，譯法不一，利瑪竇譯爲鎖伯，《澳門新聞報》上譯爲依濕，湯姆譯爲意拾，張赤山譯爲伊所布，直到林譯本才正式譯爲伊索，題名爲《伊索寓言》，沿用至今。這也是林譯本的一個貢獻。
　　第三，伊索寓言，一般的本子，結尾點明寓意，但文字簡明，只是三言兩語。林譯中的“畏廬曰”則文字較長，多是借題發揮，別有寓意。如：

　　畏廬曰：今有盛強之國，以呑滅爲性，一旦忽言弭兵，亦王獅之約衆耳。弱者國於其旁，果如兔之先見耶？
　　畏廬曰：不入公法之國，以強國之威凌之，何施不可？此眼前見象也。但以檀香山之事觀之，華人之冤，黒無天日，美爲文明之國，行之不以爲忤，列強坐觀不以爲虐，彼殆以處禽獸者處華人耳。故無國度之慘，雖賢不録，雖富不齒，名曰賎種，踐踏凌競，公道不能稍伸，其哀甚於九幽之獄。吾同胞猶夢夢焉，吾死不瞑目矣！

　　林�飜譯《伊索寓言》，和他飜譯其他外國文學作品一樣也有明確的目的性，即“日爲叫旦之鷄，冀吾同胞警醒”*11。他在《伊索寓言》自序中説：“伊索爲書，不能盈寸，其中悉寓言。夫寓言之妙，莫吾蒙庄若也。特其書精深，於蒙學實未有裨。嘗謂天下不易之理，即人心之公律。吾私懸一理，以證天下之事，莫禁其無所出入者，吾學不由閲歴而得也。其得之閲歴，則言足以證事矣。雖欲背馳錯出，其歸宿也，於吾律亦莫有所遁。伊索氏之書，閲歴有得之書也，言多詭托草木禽獸之相酬答，味之彌有至理。歐人啓蒙，類多�U拾其説，以益童慧”。林�是把伊索寓言視爲向兒童進行啓蒙教育的書籍。故當有人認爲《伊索寓言》詼諧滑稽，甚類《齊諧》小説時，他則認爲中國古代的《諧謔録》、《談笑録》、《軒渠録》、《拊掌録》、《艾子雜説》等詼諧滑稽書均不能和伊索寓言相比。前者“專尚風趣，適資以侑酒，任爲發蒙，則莫逮也”；而後者則寓有深意，是啓迪民智、培養自強意識、潅輸愛國思想的理想教材。他的這些“畏廬曰”就是具體的明證。特別値得提出的，林�敢於肯定外國優秀文學遺産的價値，這在當時是十分難得可貴的。他説：“余非黜華伸歐，蓋欲求寓言之專作，能使童蒙聞而笑樂，漸悟乎人心之變幻，物理之岐出，實未有如伊索氏者也”。林�這種開放心態和科學精神，和當時那種夜郎自大、認爲世界上一切文學無出中國之右者的狹隘的排外傾向是絶然不同的。
　　第四，林�通過《伊索寓言》與中國古代文化的對比，開啓了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先河。林�在第158篇《橡樹之神》的結尾（即“畏廬曰”，下同）云：“庄生之喩櫟，主不用世，伊索之喩橡，主用世”。在這里林�是用《莊子・人間世》中櫟樹以無用之材得保長壽的消極處世態度和《伊索寓言》中橡樹因堪任棟梁之材遭石欠伐（自我犧牲）而慶興的積極用世精神相對比。再如第54篇《牧童説�》結尾云：“此驪山之覆輒也”。林�拿牧童�報狼情因而失信村人終遭大禍的故事與我國古代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相比，從而強化了作品的批判意識和教育意義。寓言第261篇《樵夫與金銀斧》寫樵夫因忠厚至誠而得金斧的故事，林�把這個故事與我國唐代筆記小説中的筑糠三版故事拿來比較，他説：“《酉陽雜俎》中所載筑糠三版事*12正同。實則秉至誠者，無往不得人怜也”。因至誠感天動地而被賞以寶物：要什麼有什麼。這類故事在民間有各種不同的傳説。我幼年在家郷就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兄弟倆分家，父母偏向小兒子，百方�難長子。致使老大無家可歸，後老二吃喝嫖賭，家業全花光，不養父母。老大以討飯爲生，討到好吃的東西自己捨不得吃，回家給父母吃。此事感動天神，授以一個寶葫蘆。毎至吃飯時，對寶葫蘆連呼三聲，則送上四盤子菜、一盤子饅頭、一壷酒。尤其値得注意的是，林�認爲：這種相同的故事在各民族或各國都有。他還發現《父誡兒子》*13這篇伊索寓言，“甚類吐谷渾阿柴(阿豺)，然以年代考之，伊索古於阿柴，理有不襲而同者”。林�認爲中外主題相同、情節類似的故事，它們流傳的時代不同、地區不同，從起源上並無聯係和影響，他提出這是“理有不襲而同者”。著名民間文藝學專家鍾敬文先生指出：林�這一見解，用故事學上的述語，就是主張“獨立發生説”。在本世紀初，林�這一見解，對於故事類型學和比較文學研究都是一個重要的貢獻。
　　據如上分析，我認爲林譯《伊索寓言》是近代伊索寓言飜譯中一部有代表性的譯本。這不僅因爲它是近代第一個完全由中國人飜譯的選本，而且就忠實原文和思想内涵兩方面來審視，它也是較好的選本。
　　在近代，除林譯《伊索寓言》外，還有陳春生用官話編輯的《伊朔譯評》（1909年上海協和書局出版，收寓言200余則）和孫毓修編譯的《伊索寓言演義》(1915年３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後者選寓言故事133則，據譯者云，此書系“依據美國最新出版之本而移譯者”。這個選本因爲譯文淺顯，明白曉暢，插圖也新穎，頗受歡迎。此書和林譯本大約是近代兩種有影響的伊索寓言的譯本了。

五
　　“五四”前伊索寓言的飜譯和介紹，最明顯的特點是帶有鮮明的政治功利性，而缺乏文學意識。明代傳教士介紹伊索寓言，主要是爲其傳教服務的，利瑪竇在《畸人十篇》、�迪我在《七克》中引用伊索寓言的某些篇章，都是爲説明其書中的某些論點服務的，就是我國第一個伊索寓言的中譯本《況義》也是作爲天主教徒的教材，勸人“遷善遠罪”。以上均屬近代之前的情況，可不深究。
　　在近代飜譯的《伊索寓言》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兩種本子。一是湯姆譯本《意拾喩言》，二是林�等人譯的《伊索寓言》。前者的飜譯目的是爲了幇助英國人學習中文。上面已引過的《依濕雜記》云：“依濕雜記原系士羅（即斯洛思）所飜譯之英吉利字，今在本禮拜〔堂〕内印出爲中國字，可爲學中國字之英吉利人所用”。同時亦有幇助外國人學習官話和廣州話的目的。後者林�譯本《伊索寓言》，飜譯目的也仍在思想啓蒙和道徳啓蒙。値得注意的是，林�的飜譯不僅僅限於故事本身，而且他又依據原故事加以引申發揮，寫成篇末的“畏廬曰”，有些字數等於或超過所譯故事，其中有顯明的御侮意識和愛國思想，充分發揮了文學“洋爲中用”的借鑑作用。但從飜譯的角度講，這種作法並不成功。這一點非獨表現在伊索寓言的飜譯中，而在整個近代飜譯文學中都滲透着這種重政治功利而忽視文學因素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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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１）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３巻，第220頁。
２）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反杜林論＞舊序》
３）《七克》一書共七巻，屬講修身養徳的傳教之書。他説“天主教要言罪七端，一謂驕傲，二謂慳吝，三謂迷色，四謂忿怒，五謂迷飮食，六謂嫉妬，七謂懈惰於善”。而“七克”之意，即以七徳克罪之七端。“一謂謙讓以克驕傲，二謂捨財以克慳吝，三謂絶欲以克迷色，四謂含忍以克忿怒，五謂淡泊以克飮食迷，六謂仁愛人以克嫉妬，七謂忻勤於天主之事以克懈惰於善”。（《七克》目録）
４）《七克》後經耶蘇會士在1857年轉爲官話，題書名爲《七克眞訓》。其引文轉引自《中國比較文學》1985年第１期戈寶權文。
５）謝懋明，福建泉州人，張�Z的同郷，謝有大之子，諸生。
６）此復印件後全文發表於《文獻》1985年第２期，題爲《＜伊索寓言＞的明代譯義抄本――＜況義＞》。文中引文均見此復印件。
７）《意拾喩言》最早的刊本，1840年６月20日《厦門新聞報》上介紹《依濕雜記》（即《伊索寓言》的早期譯名）的文章中説：“於一千八百三十七、三十八兩年當此書初出之時，中國人甚贊美之”，據此，該本最早刻本大約在1837年或1838年，後又曾在同期的《廣東報》上刊載過。但因未見原件，只好姑存此説以待來日之發見。
８）此引文和版式介紹均據《中國近代文學大系・飜譯文學巻（三）》，上海書店1991年版。
９）此二人系嚴復之子姪。嚴�，字伯玉，嚴復長子，1874年生，留學英國；嚴培南字君濳，嚴復族姪。
10）英文本《伊索寓言三百篇》（“Three Hundred Aesop's Fables”），中國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52頁。
11）《不如歸・序》，見阿英：《晩清文學叢鈔・小説戲曲研究巻》第263頁。
12）此故事見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續集巻一《支諾皋（上）》第一則，方南生校點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99頁。
13）父命子折箭的故事，以單者易折、衆者難摧喩合則力大、孤則力薄，用來教育子孫要團結。這同一主題類型的故事不僅《伊索寓言》中有，我國古代有，古代的蒙古族、日本、捷克也有。我國南北朝時代吐谷渾王阿豺（阿柴）命子折箭故事，見《魏書》巻一〇一列傳第八十九、《北史》巻九十六列傳八十四。
（Guo Yan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