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女豪傑》作者嶺南羽衣女士考（上）

●清末小説第20号 1997.12.1

《東歐女豪傑》作者嶺南羽衣女士考（上）

王　學鈞

一、三種説法

　　梁啓超在日本創辧《新民叢報》后十個月，又創辧了《新小説》月刊。《新小説》從創刊號（光緒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1902年11月14日）開始，連載了一部《東歐女豪傑》。連載毎期一回，至第５期共連載５回，不了了之。作者署名嶺南羽衣女士。誠如阿英所説，這部小説“影響很大”*1。至於作者嶺南羽衣女士究竟是誰的化名，向來存有二説：一説是清末女醫生張竹君，一説是康有爲的弟子羅普（字孝高）。研究者依違兩者之間，二説至今並存，是非未明。
　　1993年第３期《名人傳記》月刊刊出王煕蘭《多情博士馬君武》一文。其中第２節標題《東瀛島國――梁啓超巧設“美人計”，可憐癡情才郎空等“羽衣女士”》（下略稱《美人計》），講了一個梁啓超化名羽衣女士作《東歐女豪傑》以釣馬君武的故事。於是又多出了一種説法。這個説法沒有交待根據，但也引起了小説史研究者的注意。《明清小説研究》季刊於當年第２期即以《羽衣女士爲梁啓超筆名》爲題予以摘要，並且注明：“上説未知何据，録此備考”。樽本照雄先生主編的《清末小説から》35號（1994.10.1）也予以列目。
　　諸説並存，容有是非，欲求眞即不能不辨僞，故下文不揣簡陋，對《東歐女豪傑》的作者問題試作査考。如能抛磚引玉，對解決此一長久懸而未決的問題或不無稗益。

二、嶺南羽衣女士不是梁啓超化名

　　《美人計》的故事，其實是據劉禺生《世載堂雜憶》中《馬君武受紿》一條生發和虚構而成，乃演義式的傳記。
　　劉禺生在《馬君武受紿》中這麼寫道：

　　……梁卓如（按：即梁啓超）在日本辧《新民叢報》，馬亦偶投以文，顧懶不多作。《叢報》缺文，卓如大弟子羅孝高曰：“吾有以縛君武矣。”乃詭爲粤某女子者，投詩《叢報》。編者譽其才色。
　　君武問羅曰：“得見乎？”
　　羅曰：“我中表也。即來日留學，當紹介汝先通函。”
　　君武作七律二首，托羅寄女。首聯“憔悴花枝與柳絲，爲誰顰斷遠山眉。”全詩載《叢報》。羅許以可獲復函，但須多作文章來，否則不爲先容。君武勤勤作文。
　　不日女復羅函，寄詩君武。君武狂喜，撰文不輟。羅一日促君武來横濱，示女與君武書，内附照片，且言買船來東。君武情急，報以己照，贈日本名點多端，托寄女，速其來。羅曰：“作文不多，女來不紹介。”君武奉命唯謹。
　　予等遊横濱，羅享以佳點曰：“此君武柳絲�也，此君武花枝餠也。”歸紿君武曰：“女在横濱。”君武�夜尋羅，非見女不可，幾揮拳，逼迫終日。
　　羅急曰：“某即女也。柳絲、花枝今憔悴矣。”
　　君武曰：“作文嘔心血，花錢累血汗，究問照片何女？”
　　孝高曰：“粤娼耳，殊不解柳絲、花枝。”
　　君武連呼“惡�惡�！”撕其稿，憤然去。*2

　　這段故事的基本情節，再參以馮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中《女醫士張竹君》條關於馬君武追求張竹君未獲的記載，就是《美人計》的來源，其中又以《馬君武受紿》爲基本情節。《美人計》略謂：

　　自從馬君武的《張竹君傳》在《新民叢報》一炮打響之後，梁啓超便死死抓住他作爲主要撰稿人。後來《新民叢報》的經費發生困難，所發稿酬很少而且�欠，馬君武一氣罷筆。
　　當梁啓超一籌莫展之際，羅孝高對他説：“梁兄，�爲何不早告訴我，要馬君武的稿子，對我來説是易如反掌，他那個風流才郎，只需一癡情才女出面，定叫他乖乖地把稿子送上門來。”他又出主意説：“�用一女士筆名寫篇佳作發在報上，他馬君武不拜倒在石榴裙下那才怪�。對君武的愛好，我比�清楚。”
　　梁啓超對羅孝高的食叟主意拍案稱絶。第二天，他便炮制了一篇署名“羽衣女士”的《東歐女豪傑》刊在《新民叢報》上。馬君武看到《東歐女豪傑》，對“羽衣女士”的風采芳姿想入非非。正當馬君武爲“羽衣女士”坐立不安時，《新民叢報》又連續發表了“羽衣女士”的新作，其中有小説、譯著，還有艷體詩，寫得婉轉多情，惹人回味。其實此乃羅孝高所爲。爲了把馬君武引上鈎，他不惜筆墨與梁啓超搭档演“雙簧”。
　　梁啓超以編者的身�，在報紙上�有介事地介紹道：“羽衣女士，吾粤之順徳人也。才貌雙全，中英文倶佳，頃在香港某女塾執教。本報得其惠稿，至爲榮幸。傾已蒙女士兪允擔任本報特約撰述，將其大作全部交由本報發表。”
　　馬君武終於打熬不住了。有一天，他�見羅孝高，情不自禁地問道：“羽衣女士的文章�讀過�？”……
　　羅孝高認眞地説：“……�道那‘羽衣女士’是誰？�是我的表妹……。”
　　“�現在何處？”馬君武急不可耐地問道。
　　“�還在香港執教，不過，過不久�要到東京來留學。”羅孝高繼續逗引着。
　　馬君武見羅孝高一本正經地介紹，便急切地説：“羅兄，�表妹若到日本，請�一定幇引薦晤面。”
　　“那還用説�。”羅孝高滿口答應道。他又故作熱心地對馬君武説：“前幾天我表妹來信説，�大約要到今年暑假後才能從香港的學校脱身來日本，距離現在還有幾個月�。表妹在信中説，�讀過�很多文章，視�爲天才，還在信中專門向我打聽�的身世。�既有情，�若也有意，我可以先介紹�與�通信聯系。依我看，�不妨像贈詩張竹君那樣，也贈�幾首詩，登在《新民叢報》上，�見了肯定會十分高興。以後�就能以報紙爲媒互相唱和，也可以青鳥傳書，互訴衷腸了。”
　　馬君武喜不自勝，當晩就操筆致信“羽衣女士”以表仰慕之心。第二天便托羅孝高説：“君武眞誠切�與令表妹羽衣女士結爲文友，煩�將此信轉寄給�。還請��附信介紹推薦。”羅孝高自然又是滿口答應。幾天後馬君武終於收到“羽衣女士”的一封復信。信中對馬君武的文采風流贊慕備至，相識恨晩。“羽衣女士”還在信中再三表示“極願在《新民叢報》上更多地拜讀馬先生之詩文佳作。”
　　馬君武的創作靈感頓時得到了奇跡般的昇華。他連夜�寫詩文大捧“羽衣女士”，還飜譯新作數篇，陸續送給《新民叢報》刊載。“羽衣女士”也不示弱，詩文雜感頻頻見諸《新民叢報》。馬君武生性多情，字里行間少不了傳情撩撥。“羽衣女士”亦以“革命新潮女性”的姿態輕松自如地與馬君武在報端大獻殷勤。一時間，《新民叢報》上一時多情男女的“筆頭交歡”大有愈演愈烈之勢。二人�來我往，天天上稿，報紙稿荒遂告緩解。這一切，使得梁啓超、羅孝高兩人樂不可支。
　　馬君武爲《新民叢報》寫了那麼多詩文譯著，可久久不見麗人倩影，有些打熬不住，便登門詢問羅孝高：“令表妹‘羽衣女士，何以女册女册來遲？”
　　羅孝高又生一計，説：“我則收到表妹來信，�説近日就要動身，某月某日，�將搭乘自香港起碇的‘東京丸’號客輪到達横濱，到時候�同我一起去接�何如？”
　　馬君武欣喜萬分。届時他擧着寫有“歡迎吾粤之順徳羽衣女士”的紙板來到碼頭迎接羽衣女士，結果大失所望。當晩，馬君武氣呼呼敲開羅孝高的門，高聲貴問道：“好一個羅孝高，�居然�開我一個人悄悄把表妹接去，�存心不讓�和我見面，還説有心玉成�。”
　　羅孝高見馬君武動了肝火，只好以實情相告：“所謂‘羽衣女士’，乃是我的筆名，根本就沒有那個粤籍順徳表妹。”
　　“那些士文，還有那些情書……”馬君武�眼了。
　　羅孝高繼續説道：“那都是我一手僞托的，目的是想請�多給《新民叢報》寫點稿子。”
　　馬君武知道上當，帶着滿肚子氣離去。
　　而梁啓超用“美人計”騙了馬君武一大批稿子，不以爲過，反以爲樂。他逢人便津津樂道地敘説如何利用“羽衣女士”引馬君武自投“情網”的事情，弄得中國留日學生盡人皆知。爲此梁啓超還專門作詩兩首，對馬君武極盡調笑戲弄之能事。那詩原題爲《題東歐女豪傑代羽衣女士》，詩曰：

　　磊磊奇情一萬絲，爲誰呑恨到蛾眉？
　　天心豈厭玄黄血，人事難平黒白旗；
　　秋老寒雲盤健鶻，春深叢莽殪神魑；
　　可憐博浪過來客，不到沙丘不自知。

　　　　　　　　其　二
　　天女天花悟後身，去來説果後談因。
　　多情錦瑟應憐我，無量金針式度人；
　　但有馬蹄懲往轍，應無龍血洒前塵；
　　勞勞歌哭誰能見，空對西風涙滿巾。

　　把《美人計》與《馬君武受紿》兩相比較，可以明顯看出它是据《馬君武受紿》生發出來的，雖然其中有許多“創作”的成分。明確了這一點，就可以發現一個可供進一歩辨僞的前提。
　　《馬君武受紿》的如下説法對我們的考證頗爲重要：“《叢報》缺文，卓如大弟子羅孝高曰：‘吾有以縛君武矣。’乃詭爲粤某女子者，投詩《叢報》”。
　　其中所謂“乃詭爲粤某女子者，投詩《叢報》”的“乃”字，意爲“於是……就”。它的主語，就是上句自稱“吾有以縛君武矣”之“吾”，即羅孝高。意爲，羅孝高説：“我有縛住馬君武的辧法”。於是他就化名爲粤某女子投詩《叢報》。
　　在文言文中，這是一種常見的句式，本沒有岐意。例如毛本《三國演義》第13回寫到楊彪唆使其妻以謠言離間李�、郭�，説郭�與李妻有染，遲早會有性命之憂。郭妻信以爲眞，於是設法對付。一日“至晩間，�人送酒筵至。�妻乃暗置毒於中，方始獻入，�便飮食。妻曰：‘食自外來，豈可便食？’乃先與犬試之，犬立死”。這個句式便與上述句式完全一祥。“乃先與犬試之”者，便是“曰”之主語，即郭�之妻。
　　顯然，按《馬君武受紿》的記載，原非梁啓超，而是羅孝高化名粤某女子投詩《新民叢報》。也就是説，是羅孝高化名“嶺南羽衣女士”寫了小説《東歐女豪傑》，在《新小説》上發表。
　　但《美人計》既根據劉禺生的這段記載所生發，怎麼却説成是羅孝高出主意，而由梁啓超化名嶺南羽衣女士寫了《東歐女豪傑》�？
　　這里存在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對劉禺生的這句原文未曾仔細推敲而發生誤讀所致，�一種可能是�有所据。但后一種可能性似可以排除，困爲劉禺生的誤記也大多被《美人計》所承襲且加生發了。
　　《東歐女豪傑》是小説而非詩，分明連載於《新小説》第１至第５號，並非刊登在《新民叢報》上。這有《新小説》月刊和《新民叢報》可以復核。但劉禺生誤記爲《叢報》，而《美人計》也跟着如是誤説。
　　劉禺生説：“編者譽其才色”。《美人計》於是編出梁啓超以編者的身�，在報紙上�有介事地介紹道：“羽衣女士，吾粤之順徳人也。才貌雙全，中英文倶佳……”云云。但事實上，《新民叢報》上根本就沒有劉禺生所謂“編者譽其才色”這類文字，更不必説《美人計》所講的這樣的文字了。
　　《美人計》又進一歩生發説，《新民叢報》又連續發表了“羽衣女士”的新作，其中有小説、譯著，還有艷體詩，寫得婉轉多情，惹人回味，其實此乃羅孝高所爲云云。馬君武和“羽衣女士”的詩文雜感頻頻見諸《新民叢報》，一對多情男女的“筆頭交歡”大有愈演愈烈之勢。二人�來我往，“天天上稿”。報紙稿荒遂告緩解。
　　《美人計》的作者大概是把《新民叢報》想像爲一�日報，所以産生“天天上稿”的想像。殊不料《新民叢報》其實是一�雜誌，乃半月刊，又何從“天天上稿”�？且《新民叢報》從創刊到終刊，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署名“羽衣女士”者的詩文，也根本沒有出現過多情男女“筆頭交歡”一類的詩文。如果《新民叢報》要靠這類文字來解決“稿荒”問題，那它會成爲什麼樣的刊物了�？
　　擧個簡單的事例，也許可以説明這一點。1900年，梁啓超因事去檀香山期間，結識了一位華商的女兒何�珍。何�珍年方二十，人品學識兼憂，尤善英文，困仰慕梁啓超而有意相許。梁啓超也爲之一時心動，但終於“止乎禮”。對這件事，梁啓超久久不能去懷，在當年11月22日出版的《清議報》第64册上，他發表了《紀事二十四首》，詠及此事和自家情懷。其中有“眼中既已無男子，獨有青目來到小生。如此深恩安可負，當筵我幾欲卿卿”。這組詩在今日“多情男女”的心目中，也許並不當回事，可是當梁啓超的老師兼維新黨領袖康有爲得知后，便去信把梁啓超給痛罵了一頓。直到1903年《大陸報》攻撃梁啓超的時候，還重提這件事。《新民叢報》原是“保皇會”的機關報，即使梁啓超容忍《新民叢報》出現男女“筆頭交歡”的文字，康有爲能容忍麼？
　　其實，不但梁啓超不會容忍，就是馬君武自己也根本沒干過這麼回事。《馬君武詩稿》中有他的自序，説到“辛丑冬遊日本。自此以後，讀中國書之時較少矣。初至日本時，頗窮困，輒作文投諸報館，以謀自給，故壬癸間作文最多。癸卯秋間，入日本西京大學學工芸化學。丙午夏返國，主教中國公學”。査壬癸（1902-1903）間馬者武的作品和署名、發表處如下：

《女士張竹君傳（附贈竹君詩二首）》
　　馬貴公，《新民叢報》七號，1902.5.8
《新派生物學（即天演學）家小史》
　　馬君武，《新民叢報》八號，1902.5.22
《法語之言》
　　馬君武，《新民叢報》十號，1902.6.20
《唯心派巨子黒智兒學説》，君武
《賦税論》，君武
《茶余隨筆》：
《愛國之女兒》
《菲律賓之愛國者》
《中國人無公共心》
　　君武，以上均載《新民叢報》二十七號，1903.3.12
《歐學之片影》：
《拿破侖之去國辭（千八百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天然之秩序與人爲之秩序》（節譯法國人那蓋Naquet著《共和原理》）
《十九世紀二大文豪》
　　馬君武，以上載《新民叢報》二十八號，1903.3.27
《彌勒約翰之學説》（未完）
　　君武，《新民叢報》二十九號，1903.4.11
《彌勒均翰之學説》（續）
　　君武，《新民叢報》三十號，1903.4.26
《聖西門（一作西士門）之生活及其學説（禮佛兒之學説附）》
　　君武，《新民叢報》三十－號，1903.5.10
《法蘭西文學説例》（未完）
　　貴公，《新民叢報》三十三號，1903.6.9
《彌勒約翰之學説》（續第三十號）
　　君武，《新民叢報》三十五號，1903.8.6
《唯物論二巨子（底得婁、拉梅特里）之學説》
　　馬君武，《大陸》第二號，1903.2
《社會主義與進化論比較》
　　君武，《譯書彙編》第二年第十一期，1903.2
《斯賓塞女權篇達爾文物競篇合刻》
　　馬君武譯，少年新中國杜1902年刊
《斯賓塞社會學原理》
　　馬君武譯，少年新中國杜1902年刊
《達爾文天擇篇》
　　馬君武譯，少年新中國杜1902年刊
《彌勒約翰自由原理》
　　馬君武譯，譯書彙編杜1903年刊
《法蘭西近世史》
　　馬君武著，普通書室出版

　　不敢説以上已是馬君武在這期間作品的全部，但發表在《新民叢報》上的他的作品，除了還有二首“和羽衣女士”詩（原詩無題）由梁啓超在其《飮冰室詩話》欄掲載而外，已是全部，而且是他在《新民叢報》所發表作品的全部。他的其余詩作和譯詩，收入《馬君武詩稿》的還有許多，據他自己説，也是多作於“壬癸間”，但最初不是發表在《新民叢報》上。即使這些詩作，也與所謂“筆頭交歡”風馬牛不相及。馬君武是近代中國極其難得的通才人物，貧困而好學，刻苦自勵，是出了名的“苦學生”。兩年間所出如上譯著就可以表明這一點。《美人計》之所謂“筆頭交歡”云云，純屬一種想像和杜撰。
　　劉禺生所謂馬君武“亦偶投以文，顧懶不多作”，也不甚准確。馬君武去日本，原是幾個朋友湊錢給他作的路費。他既要求學，又要糊口，那是“懶”不得的。那時賣譯著、論文和小説稿有稿酬，而詩稿却恰恰沒有稿酬。《新民叢報》的撰稿人基本上是當時流亡日本的梁后超的同志。馬君武因爲也可算名列康有爲門墻，通英文和法文，又聰明勤奮，他在1903年結識孫中山先生而轉向革命之前，服膺康、梁的學説主張，初到日本時也得到湯覺頓（康有爲弟子，大同學校校長）的幇助。彼時梁啓超正主張大力介紹“西學”以啓蒙，馬君武中文、英、法文倶佳，於是正有用武之地，這譯著於是成了他的謀生之方。他一點也沒偸“懶”，梁啓超不必也沒有用“美人計”來“騙”他的稿子。那時的馬君武畢竟才ニ十歳，聲譽未著，還處在求學和謀生壓力很大的時候。
　　《新民叢報》在1903年的確發生過“缺文”或曰“稿荒”的事，但並不是因爲《新民叢報》的經費困難，所發稿酬很少且�欠，馬君武一氣罷筆，而是因爲梁啓超在祭卯（1903）正月離開日本去美洲辧事，太忙了，沒有時間像以前那樣寫那麼多的文章。
　　在梁啓超赴美洲期間，他委托蒋智由主編《新民叢報》。梁啓超在日本時，是《新民叢報》的“主筆”，是最主要的撰稿人。《新民叢報》的主要篇幅就是他的文章。他去了美洲，所以《新民叢報》也就“缺文”了。
　　這使蒋智由感到爲難，所以屡屡寫信催他的稿子。梁啓超在二月二十五日給他的一封回信中説：“客中既無寸暇，《叢報》文竟不成一字，此局看看將倒�，望公必垂怜，有以拯之，無任感�”*3。在三月十六日的回信中又説：“別幾兩月矣。在外無寸�暇，一字之文不能作，《叢報》指日立斃。他無足惜，惟此報現在頗有勢力於社會，聽其若此，深可悲耳。弟須閏五月杪乃能�返，若能支持三月，則弟歸來可無慮矣。先生爲大局計，想見怜耶。若承不奔，望與孺博、孝高、伯勳、百里諸君熟商，勉籌濟此三個月之法，其應若何乞稿之處，一惟先生命”*4。梁啓超這是在懇托蒋智由了。他在信中提到了麥孺博、羅孝高、周伯勳、蒋百里，就沒有提到馬君武，其情可知。
　　我們看1903年的《新民叢報》，梁啓超仍在不斷發表文章，他的《新民説》、《飮冰室詩話》仍在繼續發表。而蒋智由的文章多了起來，他既是代理主編，也就是代理主筆。他是當時主張維新的著名學者，魯迅在日本留學時也曾向他請教過。他的長篇論文《中國興亡一問題論》、《中國上古舊民族之史影》，以及《華年閣雜録》專欄就出現在這期間。羅孝高在以“披髮生”爲筆名續譯《十五小豪傑》的同時，又以本名“羅普”發表長篇連載《政黨論》，這是我國思想史上一篇重要的論述“政黨政治”的政治學論文。在上列馬君武的文目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在繼續給《新民叢報》發表譯著，和介紹有關“西學”的短文。這其間，正是梁啓超不在日本的時候。試想，“美人計”又從何談起？
　　劉禺生説的“詩”，其實是指《東歐女豪傑》第一回里的七律二首。而馬君武的和詩“憔悴花枝與柳絲，爲誰顰斷遠山眉”云云，便是和《東歐女豪傑》里的這兩首詩。他不是以此詩“托羅寄女”，而是由梁啓超在《飮冰室詩話》欄内掲載（見《新民叢報》二十九號，1903年４月11日）。梁啓超寫道：

　　君武亦好哲學而多情者也，最愛讀《新小説》中羽衣女士所
著《東歐女豪傑》。原書有詩二章云：

　　磊磊奇情一萬絲，爲誰呑恨到蛾眉。
　　天心豈愛玄黄血，人事難平黒白棋；
　　秋老寒雲盤健鶻，春深叢莽殪神魑；
　　可憐博浪過來客，不到沙丘不自知。

　　　　　　　　其　二　云：
　　天女天花悟後身，苦來説果復談因。
　　多情錦瑟應憐我，無量金針試度人；
　　但有馬蹄懲在轍，應無龍血洒前塵；
　　勞勞歌哭誰能見，空對西風涙滿巾。

　　君武戲爲和之，亦與原作工力悉敵。和章云：

　　憔悴花枝與柳絲，爲誰顰斷遠山眉。
　　競爭未盡六洲血，勝負猶懸廿紀棋。
　　東海雲雷驚睡蟄，北陵薜茘走山魑。
　　遠聞錦瑟魂應斷，沈醉西風不自知。

　　辛苦風塵漂泊身，人天歴歴悟前因。
　　飛揚古國非無日，巾幗中原大有人。
　　明媚河山愁落日，倉皇戎馬泣飛塵。
　　聞君憂國多垂涙，爲制鮫糸肖百幅巾。

　　我們看《東歐女豪傑》，其中第一回寫道：“看官�，休怪我羽衣女士多事，我這部書不是講來當好�的，我是體仰著天公爺爺這一段意思，將我三千斛血涙從腔子捧將出來，普告國内有權有勢的人，叫他知道水愈激愈逆行，……不若趁早看眞時勢，改換心腸，天下爲公，與民同樂，免致兩敗倶傷，落得後來小説家又拿當作前車之鑑、後事之師罷！這便算我著書人一點微意，一片苦衷了。若還不信，有俚句兩首爲證。磊磊奇情一萬絲，……”云云。這七律二首表達的是憂國之思、改革之志和啓蒙宣傳的目的，也是《東歐女豪傑》的寫作意圖。可是，幾十年後的三十年代，到了劉禺生筆下，它却被從小説中分離出來，變成了爲釣馬君武上鈎而“投詩《叢報》”的釣餌了。《美人計》則更是發揮今人之想像，竟把它幻化成梁啓超爲“調笑戲弄”馬君武而“專門”作的詩，且完全誤會詩意。
　　《東歐女豪傑》發表後，和這兩首詩的大有人在。單阿英据《女子世界》所載，而收入《晩清文學叢鈔・小説戲曲研究巻》中的，就有冶民的《和羽衣女士＜東歐女豪傑＞中作》、廣東女士同怙的《甲辰春夕獨坐挑燈，偶讀羽衣女士＜東歐女豪傑＞唱和詩，神韻魄力迴異尋常，喚起國魂斷推此種，依韻感和》、高旭的《和羽衣女士所著＜東歐女豪傑＞中作》，也包括馬君武《和羽衣女士所著＜東歐女豪傑＞中作》（這個題目是《女子世界》的編者加的）。
　　也許因爲這兩首詩太著名和者太多了，劉禺生忘記了它原出於小説《東歐女豪傑》中，誤記爲兩首獨立的詩，來寫它的“本事”，當作一則逸聞笑話來講。結果鬧出這許多謬誤，甚至把羅孝高也誤説成是梁啓超的“大弟子”，而其實他原是梁啓超同學，康有爲萬木草堂的弟子。從學術上講，不免舛誤粗疏之評。但他畢竟記得這兩首詩的作者，不是眞正的“女士”，自然也不是梁啓超，而是羅孝高，使不明眞相者得知“羽衣女士”是誰。
　　到了《美人計》這里，可就愈出愈奇了，竟把《東歐女豪傑》變成梁啓超作“美人計”的釣餌了。然而，這却是由於誤讀《馬君武受紿》所致，並且在誤讀的前提下生發想像出來的。當然，假如《美人計》的作者看過《東歐女豪傑》、《新小説》和《新民叢報》，�怕看過非常流行的《飮冰室詩話》單行本，大概也就不至於如此了。 �

【注釋】
１）阿英《小説人物考略・羽衣女士》，見阿英《小説二談》11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新１版
２）劉禺生（1876-1953）《世載堂雜憶》有中華書局出版單行本，多次印行，流傳甚廣，新近又有遼寧教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本（1997年３月）
３）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啓超年譜長編》31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８月第１版
４）同上書，311-312頁

（WANG Xuej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