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

論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

郭　蓁

　　在中國小説史上，晩清是小説繁榮的時代。據阿英《晩清小説史》統計，晩清（1898-1911）小説不下一千種。但對這時期小説的研究，除較集中於以《官塲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海花》及《老殘遊記》爲代表的“譴責小説”之外，其它小説類型的研究則很少有人問津。在當時曾擁有廣大讀者，現在幾乎湮沒無聞的政治烏托邦小説，就屬這種情況。這類小説在當時對開啓民智、傳播西方的民主、自由、平等、民權等思想與推動社會政治改革，都曾起過積極的作用。像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在晩清就曾風靡一時，人們爲他對中國未來的設想感到新奇和激動，他自己也“確信此類之書，於中國前途，大有裨助，夙夜志此不衰”*1。但此書終是“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2；加之“編中往往多載法律、章程、演説、論文等，連篇累牘，毫無趣味”*3，只是一篇“發表政見，商〓國計”*4的政論。在當時雖影響甚大，終因缺乏小説之審美特質而被後代讀者所遺忘。晩清其它政治烏托邦小説的命運也大致如此。但作爲文學史上曾經有過較大影響的一種小説類型，研究者不應因一般讀者的遺忘而忽略它，因爲作爲一種文學現象，它是歴史的存在，正視並考察它産生的原因，評價它的歴史意義和價値，総結其間的規律，正是文學史研究的任務。
　　本文擬在對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搜集考察的基礎上，就此類小説産生、消失的原因，本文所體現出的政治烏托邦理想和藝術特色作較深入、全面的探討，以期能促進晩清小説的類型研究。

一

　　“烏托邦”一詞，原文爲“utopia”，最早出現在十六世紀英國托馬斯・莫爾爵士的小説《烏托邦》（全名爲《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中。這個詞由希臘文“沒有”（ou）和“地方”（topos）兩個詞組成，意爲“烏有之郷”。在這部小説的第二巻中，莫爾以遊記的形式描述了一個理性的、理想的民主城邦。在烏托邦島上，沒有私有制，沒有暴力、罪惡和個人欲望，人人過着自由平等、各取所需、幸福文明的生活。但在十六世紀，這顯然是一個不可能實現で神話，烏托邦由此成爲具有理想的政治體制及雄厚的物質基礎的美好社會的代名詞，其内涵是“一種理想的國家，居民生活在看起來完美無缺的環境中”*5，且具有不可實現的特徴。因此，“‘烏托邦’和‘烏托邦主義’常用來形容空想的、不能實現的改革”*6。
　　西方描寫理想社會的作品並非始自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早在公元前五至四世紀，古希臘的著名哲學家柏拉圖就寫出了《理想國》。他根據自己的哲學觀念和時代背景，臆想了一個希臘城邦式的國家，“吾〓建國之初，非欲一部分人得最大之幸福，實欲全國人有同等之幸福”*7。這個理想國就是典型的烏托邦社會。
　　在《烏托邦》之後，相繼出現了大量這類内容的作品，如英國弗蘭西斯・培根的富有獨創性的《新大西島》（《New Atlantis》，1623，未完稿），“以近乎浪漫主義的熱情宣告唯有科學方法才是人類登上完美生活境界的唯一階梯”*8。還有意大利康〓内拉的《太陽城》（《City of the Sun》，1623），在“太陽城”里，“一切産品和財冨都由公職人員進行分配；而且，因爲大家都能掌握知識，享有榮譽和過幸福生活，所以誰也不會把任何東西攫爲己有”*9。這兩部書都闡明了作者個人對理想社會的理論和殷切期望。此外，這類作品中比較著名的還有英國哈林頓的《大洋國》（《Ociana》，1656）。《大洋國》是一部典型的政治烏托邦小説，作者所關心的是關於政治機構、政治自由和權力平衡種種問題，“其目的在於樹立某種能從混亂中建立起政治秩序的政治理想，以及與之相關的社會和政治的必要原則。他的整個烏托邦思想集中於人民的主權問題”*10。即使是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工業化已經完成，資本主義現代社會已經建立，可社會上依然存在着貧窮和苦難，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和經濟制度也開始暴露出諸多弊端。因此，幻想理想社會的作品就依然具有生命力，如美國作家愛徳華・貝拉米的《回顧》（1888）*11，奧地利經濟學家西奧多・赫茨〓的《自由之郷――一個社會理想》（1890）及英國威爾斯的《現代烏托邦》（1905）等。可以説，烏托邦文學傳統在西方文學中源遠流長。
　　“烏托邦文學”，就是指“描寫理想社會的一種文學形式”*12，“烏托邦作家們對一些現代最重大的政治和社會變革已有所預料”*13，並且運用烏托邦手段形象地反映了烏托邦主義精神。這類作品使人類對未來永遠懷有渇望，成爲人類精神的避難所。而且人類只要還存在着苦難，還沒有達到大同，烏托邦文學就會永遠存在。晩清的社會現實和當時人們對中國社會走向的急切關注，恰好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提供了最適宜的温床。
　　晩清之時間概念，本文是指從中日甲午戰爭失敗（1895）至中華民國成立（1912）之前的這十幾年的時間*14，也就是滿清王朝的最後覆滅期。正是在兩種社會、兩種意識形態轉換更迭的時期，對理想社會的建構才空前膨脹起來，才更有現實意義。本文所要考察研究的作品就集中在這個時期。我目前所發現的晩清第一部政治烏托邦小説是《煕朝快史》，出版於1895年，可以視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先聲。小説主人公康濟時已具有初歩的維新思想，他〓泰西政治提出治國練兵之法，並且得以實現。這部作品雖觸及到社會政治體制的改革，但結果只是實現了富國強兵的物質形態的烏托邦理想，因此還不具備完全意義上的政治烏托邦小説所要求的條件。
　　晩清烏托邦小説的幻想是豐富多彩的，但歸納起來，不外乎兩大類。一類是以政治幻想爲主的烏托邦小説。這類作品關注晩清的社會政治問題，側重於對晩清政治體制――君主專制的變革。這些作家不論是維新派或革命派，還是單純的小説家，他們都是根據個人的理想對中國未來的政治體制、社會結構及經濟發展等方面進行預測和設計，以期對中國的社會走向提出建設性意見，並且提高人們爲美好未來而努力的信心。“他們是面對荒野却看到一座樂園的人”*15，設想中國的政治體制已發生根本變化。有人幻想中國已實行君主立憲，“大清宣統四十三年正月十五日，西暦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吾國已是立憲國了”*16；“這年是西暦一千九百九十九年”，“這時中國久已改用立憲政體，有中央議院；有地方議會；還有政黨及人民私立會社甚多”*17。有人幻想中國已擺脱帝政，建立共和國，《瓜分慘禍預言記》中的“新立興華邦共和國”，《黄繍球》中的“自由村”，《獅子吼》中的“民權村”等都儼然是獨立的資産階級民主共和國的雛型。甚至有的作品設想人類已進入到“世界主義”*18，中國是其中一部分。這類小説無論所幻想的政治體制以何種形式出現，無一例外都強調中國以進入世界強國，主權完整，社會安定，人民幸福，“竟是上下一心，居民一體，把一個老大衰疲的支那，登時變了地球上的惟一無二的強國”*19，“三百年老大帝國，忽成獨立之邦；四百兆黄種同胞，共進文明之域”*20。
　　〓外一類是具有科學幻想性質的烏托邦小説。它們是伴隨着西方科學技術的輸入和飜譯科幻小説的誘發而産生的。先進的科技物質手段與先進的社會意識形態是相互作用的，因此大部分科學幻想小説中総也或多或少地夾雜着作者的社會政治幻想，“編小説的意欲除去了過去、現在兩層，專就未來的世界着想，撰一部理想小説；因爲未來世界中一定要發達到極點的乃是科學，所以就借着這科學，做了這部小説的材料。看官，要曉得編小説的，並不是科學的專家，這部小説也不是科學講義，雖然表面上看去是個科學小説，於立言的宗旨，看官看了這部書，自然明白”*21。其宗旨就是宣傳立憲政體的優越性，幻想中國的未來。科幻小説同樣具有政治功利目的，是晩清科幻小説的特色。晩清的科幻小説已脱離了中國古代小説神怪的面目，擺脱了方術的影子，完全進入了科學昌明的境界。如以賈寶玉爲主人公的《新石頭記》，寫賈寶玉遇到一個霞光四射的地方，名叫“文明境界”，這里簡直是現代科學文明的“挑花源”。醫學博士改善食物，化學博士製造天氣，有各種機器代人執役，更令人驚奇的是，賈寶玉乘空中獵車到非洲獵大鵬，乘海底獵艇到南半球補鯤魚。但在描寫科學昌明的背後，却是贊頌作者所幻想的烏托邦政體――“文明專制”。它是在社會物質財富充足的條件下，皇帝根據《大學》中“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的原則所形成的。同時作者認爲“共和是最野蠻的辧法”，立憲政體是“富家政體”，表達了他的政治理想和觀點。呉〓人自〓“兼理想、科學、社會、政治而有之者，則爲《新石頭記》”*22。因此，在晩清科幻小説中，描繪了明顯的政治烏托邦藍圖的小説，我也稱之爲政治烏托邦小説，屬於本文的研究範圍。這類小説往往爲我們提供了更具體的未來生活的細節，有助於讀者想像未來社會。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有時包含了政治與科學兩種烏托邦幻想，這也體現了現代烏托邦主義精神。
　　我以《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晩清小説目》、《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彙録》及近代報刊、文集等爲綫索，目前共找到二十三部晩清政治烏托邦*23，除最早的一部《煕朝快史》出版於光緒二十一年（1895）外，其它作品均集中於1902-1910這八、九年間。這些小説的烏托邦建構，對立憲制、共和制社會，甚至空想社會主義社會，都作了具體而生動的描繪（作品全目見附録）。

二

　　晩清産生了内容如此豐富的政治烏托邦小説，這不是一個偶然現象。它是晩清歴史條件下，西方政治哲學思想、政治小説與中國原有的烏托邦傳統融匯的結果。
　　首先，歴史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提供了契機。1894年甲午海戰一役，“成中國之巨禍”，東方大帝國輸給了〓爾小邦日本，這無疑大大震動了朝野内外。梁啓超寫道：“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吾國之大患，由國家視其民爲奴隷，積之既久，民之自視亦如奴隷焉。……故奴隷於主人之事，罕有關心者，非其性然也，勢使之然也。……故非受巨創負深痛，固不足以震動之。昔日本當安期間，受浦賀來艦一言之挫辱，而國民蜂起，遂成維新。吾國則一經庚申圓明園之變，再經甲申馬江之變，而十八行省之民，猶不知痛痒，未嘗稍改其頑固囂張之習，直待臺灣既割，二百兆之償還既輸，而鼾睡之聲，乃漸驚起”*24。中華民族的羣體覺醒實始於此。
　　“由失敗帶來的警悟是理性思維的結果，它可以成爲‘變’的起點”*25。面對此局勢，反應最敏感的知識分子首先開始思考改良中國的藥方，尋找中國富強的途徑，“平日於中外事雖稍稍究心，終不能得其要領。經此創巨痛深，乃始屏棄一切，專精致思”*26。他們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尋找變革維新的證據和動力，在西方政治哲學思想中汲取靈感，希望中國能擺脱困境。他們從書齋走向社會，發動了“清朝二百年末有之大擧”的“公車上書”，力圖干預國政，要求變法圖強。同時，他們開始著書立説，從繁瑣的經學考據中走出來，研究實用的治國安邦的學問。著名小説家包天笑曾回憶道：“那個時候，中國和日本打起仗來，而中國打敗了，這便是中國甲午之戰了。割去了臺灣之後，還要求各口通商，蘇州也開了日本租界。這時候，濳藏在中國人心底里的民族思想，便發動起來。一班讀書人，向來莫談國事的，也要與聞時事，爲什麼人家比我強，而我們比人弱？爲什麼被挫於一個小小的日本國〓？讀書人除了八股八韻之外，〓有他應有的學問〓！”*27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康有爲爲首的資産階級維新派開始登上政治舞臺，一時新式學堂、新式報刊以及各種學會、各種西學思想如雨後春笋，蓬勃興起。人們開始探討變法圖存、救國自強的方式和道路，反映在文學創作上，政治烏托邦小説便應運而生。《煕朝快史》首先幻想了在封建帝制統治下的維新改良運動，提出了改科擧、興學校、設議院等政治改革措施，〓撃了時文、鴉片、婦女纏足的危害，雖然政治制度層面沒有得到任何改良，國家最終以修武備而富強。但作者自謂“言雖近而旨遠，意雖奇而詞正”，實際是以小説寓治國救民方針。
　　戊戌變法運動似乎是迎來了中國政治改革的曙光，但封建專制的力量太強大了，只依靠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帝是不行的，維新士子們品嘗了失敗的苦果。作爲一塲政治運動，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但作爲一塲思想文化運動，新學家們帶來的解放作用遠不是西太后發動的政變所能剿洗干淨的”*28。強權壓制並沒有困住以救亡爲己任的志士，人們反而在變革的路上走得更遠、更快。反對守舊、要求變革，反對專制、要求民主，已成爲時代所趨、人心所向，這是一方面。〓一方面戊戌變法的失敗，使一部分先進知識分子開始意識到改良主義的道路是行普通的，它無法挽救中國的危亡。因此，這些人又重新思考中國的政治前途，開始轉向革命的道路。
　　革命所要求的首先是排滿，就是推飜清政府，進行民族革命，建立資産階級民主共和國。孫中山提出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作爲新中國的施政綱領。革命派爲了喚起民衆的革命思想，他們拿起筆向社會輿論開戰，宣傳資産階級民主思想。尤其是鄒容的《革命軍》，提出了反對封建專制呼喚民主革命兩大主題，提議〓美國聯邦政府建立“中華共和國”，使中國完全成爲主權獨立、人權充分、法律健全的理想國。《革命軍》爲新中國的構建準備了理論基礎，也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創作提供了思路。
　　在那時，不僅革命派在理論上開始提出建立新中國的政治方案，維新派的康有爲更是抛出了“大同”理想，以期建立“至平、至公、至仁、治之至”的烏托邦理想國。在那個“大同世界”里，已經消滅了國家、等級甚至人種的差別，全球人人平等，尤其是婦女，也取得了與男子相同的地位。沒有了私有制，社會物質富裕，人們已脱離爲生存而奔忙的苦海。全球設大同公政府，按經緯度分度自治，全世界是個大家庭，而沒有〓我小家之分。這個“大同之世，天下爲公，無有階級，一切平等”。這樣的理想社會，當然是十分誘人的，但實際上却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然而這層光環畢竟勾起了對現實不滿的人們的美好的幻想，康有爲的“大同”理想爲建構晩清政治烏托邦奠定了哲學基礎。
　　晩清腐朽的現實和亡國滅種的危機感爲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提供了土壤，維新改良派和革命派的政治活動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提供了設計烏托邦理想的思路，而他們的思想又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提供了理論框架和烏托邦精神。総之，歴史確實給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以極好的機遇。
　　其次，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是中國古代烏托邦傳統的延續，古代烏托邦幻想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提供了豐富的養子料。
　　烏托邦思想在中國是有歴史淵源的。《詩經》中的“樂土”*29大概是我們今天能見到的這方面的最早的材料。它是奴隷們心向往之的地方，然而却是一種烏托邦幻想。這種幻想是最原始的烏托邦形態，沒有體現出具體的烏托邦精神，也沒有具體的烏托邦社會的構件，只是一個最簡單的理念。確切地説，它只是烏托邦幻想的萌芽，但它確實反映了被壓迫被剥削人民思想中的理想火花。
　　與“樂土”相比，老子的“小國寡民”幻想*30、莊子的“至徳之世”*31、列子的“華胥國”*32、“終北國”*33等就是較具體的烏托邦幻想，它們已由簡單的理念形式發展成爲簡單的理想社會模式。這些社會模式體現了原始共産主義特色，人們過着簡朴的自然人的生活。春秋戰國時期，戰亂頻仍，生産力低下，權力與財富掌握在奴隷主貴族手中，人民流離失所。因此，各種烏托邦幻想成爲人們的精神寄託，是人們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反抗，諷刺和逃避。這些烏托邦幻想的空想成分是極其濃厚的。
　　《禮記・禮運》中的“大同”理想在古代烏托邦思想中最具有哲學的形而上色彩，也是對中國古代社會影響最大的烏托邦思想。“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盗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戸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個“天下爲公”的“大同”社會與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是非常相似的，只是《烏托邦》描寫得更具體、更詳細罷了。在“大同”社會里，生産資料及生活資料是公有的，貨“不必藏於己”，實行公有制；人們生活於“博愛”之中，人人各得其所，安居樂業。這是兩千年前的烏托邦幻想，也是我們現代人所追求的目標。“大同”社會體現了古代儒家烏托邦精神，同時它又是超越時空的，晩清的政治烏托邦小説有着“大同”社會的影子，“天下爲公”也成爲孫中山革命思想中的核心。
　　康有爲的《大同書》是其“大同”思想的理論総結，他自稱是書“合經子之奧言，探儒佛之微旨，參中西之新理，究天人之〓變，搜合諸教，披析大地，剖析今故，窮察後來”*34，但探其内容，共基本精神主要還是繼承了《禮記・禮運》中的大同思想。《大同書》可以説是中國古代大同思想發展的頂峰。
　　中國古代典籍中的烏托邦思想不僅有以上種種哲學思考，同時也有關於烏托邦思想的比較形象的描述，有點類似於虚構的小説，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文中所描寫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人們生活小康，“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説”*35，“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過着“怡然自樂”的生活。這是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剥削、一切平等的“與外人隔絶”的幻想社會，是一個典型的烏托邦。這個“桃花源”與“大同”社會一樣，成爲歴代人民所追求的理想，“桃花源”與“烏托邦”幾乎成了同義詞。北宋王禹〓在《小畜集・録海人書》和南宋康譽之在《昨夢録》中也都記載了類似的“桃花源”。王禹〓描繪了一個“煕煕然殆非人世”的世界，那里的人們“不聞五嶺之戍，長城之役，阿房之勞也；雖太平之賦，三夷之刑，其若我何？”曠譽之的理想國也是一個所有財物“皆不私藏，與衆均之”的公有社會。中國古代烏托邦幻想最多的兩個方面，一個是財産公有，一個是沒有王税和賦役，這無疑古代人民最關心的問題。幻想原本産生於對現實的憎惡和否定，所有的烏托邦幻想都蘊含着“反諷”意味。
　　中國古代的許多小説本來就不缺少烏托邦色彩，並不是到了晩清才突然出現了具有烏托邦思想的小説的。“《水滸》一書，純是社會主義。其推重一百八人，可謂至矣。自有歴史以來，未有以百余人組織政府，人人皆有平等之資格，而不失其秩序，人人皆有獨立之才幹，而不枉其委用者也。山泊一局，幾於烏托邦矣”*36。姑不論《水滸傳》勾畫的水泊梁山是否帶有社會主義性質，但具有政治烏托邦成分却是無疑的。清代李汝珍《鏡花縁》中的烏托邦幻想色彩更濃，作者在書中按照自己的意圖和渇望幻想了許多海外理想國。雖然他沒有能突破封建的政治制度，但他的理想國在許多方面是與現實状況相抵觸的。袁進在《中國小説的近代變革》中説：“《鏡花縁》以海外風光的描寫借寓作者的理想，針〓當時的社會，爲近代的‘理想小説’提供了現成的模式，廣泛影響了晩清那些借小説説明自己的政治主張的小説作者”*37。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正是吸收了前代小説中許多優秀的烏托邦傳統才發展起來的。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與古代烏托邦文本存在着很大的差別。古代烏托邦文本多以寓言的形式呈現，簡潔質朴，寄寓遥深，浪漫中含有哲理；而晩清烏托邦小説的旨歸在於政治，具有社會顛覆功能，其表現方式也更直接和現實，其實現的可能性也更大。
　　第三，西方的政治哲學思想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提供了靈魂。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構想的烏托邦社會是建立在模〓西方較先進的政治體制、思想觀念及物質手段的基礎上的。西方列強的武裝侵略成功以後，他們的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制度也接踵而至。雖然武裝侵略是完全違背國人的意願，但西方先進的政治思想及制度確實有助於打破統治中國達兩千年之久的封建專制，使國人明白除封建專制外，世界上還有君主立憲制、民主共和制等資本主義政治制度，甚至還有社會主義、共産主義社會，“大同”思想在將來也許不再是一秒夢想。同時也使國人明白西方除有聲光電化、堅船利炮等“技”之外，還有自由、平等、獨立、博愛等“道”。
　　在戊戌變法以前，最系統的介紹西方社會政治思想、且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1885年由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 Fryer, 1839-1928）飜譯的《佐治芻言》。此書宣揚了資産階級的自由、平等、人權等思想，“言立國之理及人所當爲之事”*38，認爲聯邦制是一種最合理的政治制度，共和政府是最好的政府。這些陳天華的《獅子吼》、軒轅正裔的《瓜分慘禍預言記》中都可以見到這些理論的影子。該書還特別強調了人生的目的就是“同登康樂”。梁啓超在《西學書目表》中稱此書爲“言政治最佳之書”*39。章太炎説自己讀此書後，是“魂精泄横，熱然似非人”*40。更有人認爲，在當時譯成中文的外文著作中，對康有爲大同思想影響最大的就是這本《佐治芻言》，《大同書》就借鑑了此書獨立與平等的觀念、西方政府的形式及社會進歩的漸變思想等等。這部書在晩清影響甚大，因此它不可能不對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産生影響。
　　對晩清思想及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産生重大影響的〓一部譯作是盧梭的《民約論》*41，又譯爲《社會契約論》。盧梭是法國十八世紀啓蒙運動的傑出思想家，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都受到他的影響，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也體現出《民約論》的精神。盧梭認爲人是生而平等的，這是天賦的權利。國家應是公意的體現，是自由的人民自由協議結成的，因此，他猛烈地〓撃了君主制，認爲人民可以用暴力奪回自己的權力。《民約論》被譽爲“人類解放的第一個呼聲，世界革命的第一個煽動者”*42。無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都吸收了盧梭的“民權”思想來作爲反對封建專制的工具。梁啓超特地編寫過《盧梭學案》，鄒容在《革命軍》中更是大聲疾呼天賦人權，認爲“人人當知平等自由之大義”，“殺盡專制我之君主，以復我天賦之人權”*43，這也是他所設計的“中華共和國”的思想基礎之一。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採取的烏托邦手段就有“興民權抑君權”，這是盧梭民約論的飜版。絶大多數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都出現過盧梭或《民約論》等字眼，烏托邦志士們也幾乎無例外地以此作爲改良或革命的工具。晩清更有以盧梭爲主人公演繹小説的，如懷仁的《盧梭魂》、蕊卿的《血痕花》等。當然晩清的小説作者們爲了政治的需要，已經逐漸偏離了《民約論》的本義，盧梭形象也已變成一個烏托邦幻像。“其有功於世，豈其微哉！”*44
　　對晩清社會及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影響較大的西方社會思想，除民約論外，還有社會進化論思想。這要首推嚴復於1894年飜譯的赫胥黎的《天演論》，這本書解釋了達爾文的社會進化論學説，提出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論。《天演論》之所以能轟動中國，是因爲那時中國正處於被列強瓜分的危機時刻，而滿清政府仍頑固地以“天朝上國”自居，抱殘守缺，不思變革。按照“優勝劣汰”的規律，中國將走向滅亡。此書如當頭棒喝，喝醒了千千萬萬沈睡中的中國人，“自嚴氏之書出，而物競天擇之理，厘然當於人心，中國民氣爲之一變”*45。變法才能圖存，人們紛紛把《天演論》作爲改良或革命的理論依據。當此書刺激了許多人爲中國尋找社會走向時，也就間接刺激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不僅如此，小説中的危機意識顯然也來源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論。
　　《天演論》還有〓外一個方面的貢獻。據我的考察，嚴復是第一個把“烏托邦”概念譯介到中國來的人。《天演論》中説：“烏托邦者，猶言無是國也，僅爲設想所存而已”。這種“烏托邦”社會，人民生活安定，“凡其國之所有，皆足以養其欲而給其求”。又尊“人治”，興學校。“故其民〓者日以少，良者日以多。馴至於各知職分之所當爲”，而國家“以進於治化無疆之休”。這種社會，是“古今之世所未有也，故稱之曰烏托邦”。然而作者認爲，這種社會由“人治”也可以實現。那麼，就“必於民力、民智、民徳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爲之學校〓序焉。學校〓序之制善，而後智仁勇之民興。智仁勇之民興，而有以爲羣力羣策之資。而後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一強而不可弱也”*46。書中所提供的烏托邦手段與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所運用的部分手段是大體相同的，“徳育普及，憲政可廢”*47，“國民教育是救國的第一大事”*48等等，這就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創作提供了理論框架，其有功於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也大矣！
　　西學書籍不僅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提供了烏托邦理論，同時也爲其提供了可資借鑑、模〓的烏托邦小説範本――《百年一覺》*49。這部小説描述了2000年的美國已消滅了私有制，一切按勞分配，人人可以從國家貨倉里接受供應，科技高度發達，精神生活高尚、充實，人類完全征服了自然。社會上沒有犯罪，沒有軍隊，沒有不平等現像，這種烏托邦社會的優越性顯然已經超過了托馬斯・莫爾等人幻想的社會，爲人類展現了一幅無比誘人的前景。《百年一覺》震動了中國人的精神，給在危難中尋找出路的中國人以希望，因此，此書不脛而走。人們認爲這就是“大同”社會，譚嗣同在《仁學》中稱“若西書《百年一覺》者，殆〓佛《禮運》大同之像焉”*50。梁啓超在《讀西學書法》中稱此書“亦小説家言，懸〓地球百年以後之情形，中頗有與《禮運》大同之義相合者，可謂奇文矣”*51。康有爲的《大同書》在結構、論證方式上就顯然受到它的影響。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中借未來與現實的強烈對比以表達作者政見的筆法，也是受到《百年一覺》的影響的。此書被認爲是晩清最早對中國作家産生影響的幾部西方譯作之一*52。《百年一覺》的内容、構思和手法等影響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這是很明顯的。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幻想的理想國，絶大多數是具有資産階級政體及文明特徴的社會，這種思想主要得自於西學的輸入。對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來説，西學的影響要大於中國古代烏托邦傳統的影響。
　　第四，“小説界革命”對“政治小説”的提倡，促進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大量産生。戊戌變法的失敗使梁啓超認識到“民力”的作用，中國人缺乏“民徳（道徳）、民智（知識）、民氣（精神）”，維新必先“新民”，也就是要開啓民智，培養民徳，振奮民氣。“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説。故欲新道徳，必新小説；欲新宗教，必新小説；欲新風俗，必新小説；欲新學藝，必新小説；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説。何以故？小説有不可思議之支配人道故”*53。“故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説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説始”*54。梁啓超抓住了小説感染人捷且深的特點，抓住了小説爲廣大民衆所喜聞樂見的特點，正式打出了“小説界革命”的旗號，提高了小説的地位，爲利用文學手段傳播新思想、開啓民智建立了功勳。
　　“小説界革命”的功績之一，是促進了政治小説的發達。中國古代不缺乏描寫政治的小説，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但這些小説的作家並不是有意使這些小説成爲政治工具，小説與政治還保持着一定距離。“小説與政治的距離，到19世紀中期發生了變化，變化的標志是《蕩寇志》的遭遇”*55。《蕩寇志》故意反農民起義的傾向使之成爲滿清王朝鎭壓太平天國的工具，小説的政治功用開始凸現於藝術功用之上。但中國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小説，如梁啓超所説“政治小説之體，自泰西人始”*56，“在昔歐洲各國變法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經歴，及胸中所懷政治之議論，一寄之於小説。於是彼中綴學之子，〓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而農氓、而工匠、而車夫馬卒、而婦女、而童嬬，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毎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爲之一變。彼美、英、徳、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説爲功最高焉”*57。政治小説巨大的社會功用使梁啓超選中它作爲開啓民智、改良政治的工具。中國政治小説概念實由日本傳入，受日本政治小説影響最大。《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中説：“政治小説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懷抱之政治理想也。其立論皆以中國爲主，事實全由於幻想”*58。這其實就是政治烏托邦小説。在這篇文章中，政治小説類屬下有兩個範本，一是《新中國未來記》*59、一是《新挑源》*60，都是典型的政治烏托邦小説。小説虚構性的藝術特點最適合人們寄托烏托邦理想，它比政論更易於傳播。因此，有些政治活動家和作家便使圖用小説來建構他們的政治烏托邦藍圖，寄托他們的政治理想，這是政治烏托邦小説在晩清發達的一個原因。
　　〓外，晩清出現了許多傳播新思想的報刊、雜誌，爲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發表提供了陣地。又因爲這些報刊、雜誌有的在日本出版，有的在租界出版，這就有可能躱開清政府嚴密的新聞檢査，保證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順利發表。
　　総之，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在中西思想融匯的基礎上，在晩清尋求中國社會走向的特定的時期誕生了。

三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採用了興民權、興學校、興科學及興女權等多種手段來建造理想國。這是在中國不是即將走向滅亡就是即將走向新生的時代，作家通過〓一種形式對晩清社會表示了否定和批判，同時又寄希望於用小説來表現未來的理想社會。他們“確信能〓建立一個社會秩序，使世界到處都富裕、幸福與和諧，使人類團結起來，達到更美、更光輝燦爛的繁榮境地”*61。“如果這種想法得以實現，便能〓消除人們的痛苦，使窮人從飢餓和貧困中解救出來，使‘幸福的人’〓掉自私行爲，並在這個地球上把勞動和快樂，把財富和善良的感情，把美徳和幸福，結合起來”*62。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確實成功地構想了這種藍圖，並且體現出與中國古代烏托邦傳統完全不同的精神特徴。
　　從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可以看到，晩清作家們所構思的烏托邦社會，確實把不幸的人們從飢餓和悲傷的苦難中拯救了出來。從物質層面上講，物質極大豐富，甚至連精金美玉也不足貴。人們採集到珍珠、寶石就送到博物館，而不是據爲己有。珍珠用來展覽，寶石用來砌展覽室*63，這完全與托馬斯・莫爾《烏托邦》中視黄金珠寶爲小兒玩物，爲奴隷佩戴之品有異曲同工之妙。食物得到改良，治病有醫院，通信有郵局，讀書有學校，人民個個受教育，“不識字，不明公理，不修私徳，都是人生第一恥辱事”*64。因此人民的精神面貌也非同昔比，“皆有自由之樂，非復從前之跼天蹐地矣；修潔整齊，非復從前之囚首垢面矣；軒昂冠冕，非復從前之垂頭喪氣矣；精神煥發，非復從前之如醉如夢矣”*65。做工有機器，即使是種田，也是用“化學家里比格的法子考察地的原質，配上糞料，所以收成的五穀，分外比人家多”*66。甚至可以改造天氣，使四季畢於一時，這種科學，“只怕神仙鬼怪，也望而生畏〓！”*67城市的面貌也煥然一新，“街廣十丈，都是白石砌成，傑淨無塵；屋宇皆是七層，十二分的華美；街上的電車汽車，往來如織；半空中修着鐵橋，人在上面行走，火車底下又穿着地洞，也有火車行走。正是講不盡富貴繁華，説不盡奇麗巧妙”，“恐怕倫敦，巴黎也沒有這樣”*68。
　　物質層面上如此，政治制度層面上更是令人興奮。首先中國已變成一強大帝國或獨立共和國，“一般地人了萬國同盟會，所有主權國體也極其完全”*69，“治外法權也收回來了”*70，並且萬國和平會議此刻也“被各國公議到中國來辧，擧中國皇帝做會長”*71，甚至“中國穩穩地做全世界主人翁”*72。中國或已實行了立憲，或實行了共和，民權發達，人人以國民自居。這些都是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展示給人們的美妙前景。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更有一種幻想，即使人類從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一個種族的自我主義中解脱出來，“大家商量開一個大會，想把這些國口都消滅了，把那個虚設的萬國公法裁判所、世界軍也廢掉了，立一個勝自然會，因爲人類沒有互相爭闘的事了，大家協力地同自然爭，要叫雨晴れ寒暑同聽人類指使”*73，這才眞正是一個“無一切種族界、無一切宗教界、無一切富貴界、無一切貧殘界、無一切政治界，所主張者人道，所標擧者天道”*74的“大同”社會。這種社會幻想的烏托邦性質更加鮮明。
　　無論怎樣，這些政治烏托邦幻想都必然形成與現實社會政治的對照，也都必然構成對清政府的内在批判和政治顛覆威脅。通過小説，使這種幻想走向社會，走入民間，走入人們的話語和思維中，使大衆開始考慮中國的社會走向，追求這些政治烏托邦理想，從而達到開啓民智、改良社會或顛覆政府的目標。雖然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本身有許多弱點，在文學史上也是曇花一現，但作爲一種文學現象，它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它的基本功能，在某些方面也實現了提倡者和製作者們的願望。
　　由於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産生與晩清社會状況密切相關，因此，有相當一部分小説所反映的政治烏托邦理想是貼近現實的。這批小説的社會功能非常明確，其烏托邦理想是在現實基礎上對現實社會政治制度變革的較現實的構想，因而這些構想與晩清社會思潮的走向是相當一致的。晩清社會思潮的走向大致有兩個，一個是維新改良，實行君主立憲制，是康有爲、梁啓超、譚嗣同等改良派所提倡的。其改良是以滿清政府的存在爲前提，通過國家的政體、政策的革新以達到國家富強的目標。〓外一個是民主革命，是孫中山、黄興、章太炎等革命派所提倡的，他們主張推飜腐敗黒暗的清王朝，所謂“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資産階級的民主共和國。較貼近現實的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據此也可分爲兩大類，一類是幻想立憲的政治烏托邦小説，主要有《煕朝快史》（1895）、《新中國未來記》（1902）、《黄人世界》（1903）、《情天債》（1903）、《癡人説夢記》（1904）、《新石頭記》（1905）*75、《鄒談一〓》（1906）、《烏托邦遊記》（1906）、《未來世界》（1907）、《憲之魂》（1907）、《中國新女豪》（1907）、《女子權》（1907）、《新紀元》（1908）、《光緒萬年》（1908）、《電世界》（1909）、《新三國志》（1909）、《新三國》（1909）及《新中國》（1910）等。〓外一類是以滅滿興漢爲旗幟、以建立獨立的民主共和國爲目標的激進的政治烏托邦小説，主要有《瓜分慘禍預言記》（1903）、《黄繍球》（1905）、《獅子吼》（1905）、《獅子血》（1905）等。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幻想的無論是立憲，還是共和，這種眞正的資産階級民主制在晩清是無法實現的。雖然形式不同，但其基本特徴是一致的，即主權在民，民主通過議院來實現。“這島（仙人島）里不分什麼主和民，総歸公共辧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家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島主）原是代衆辧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因爲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分的島，既是大家有分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了，竟不容一人恣〓欺壓他們。只是衆人亂作起主來，横出主意，也辧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爲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家遵守”。“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76。小説對主權在民的資本主義民主制進行了通俗的解釋。這種制度“從全世界社會發展來看，是一種巨大的進歩”*77，它打碎了封建帝王專制，權力由君轉移到民手中，而且人與人在權力方面是平等的。但這種制度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是無法實現的。中國的封建制度已存在了兩千年之久，其專制統治浸淫之深是世界上其它國家所不能比的，皇權取得了無上之榮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78。封建制度即使是非常腐朽，它也會垂死〓扎，不肯輕易放棄手中的權力。況且晩清的中國已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説是各國已經議定瓜分中國，現今徳兵由膠州進至烟臺，英兵已向瓜州進發，爲占領揚子江流域之計，又云英國已派総督來華，管理領地，已經到了香港。如此，法國不日必定進兵兩廣，日本定必進兵福建。可憐我堂堂大國，將被諸強臠割以盡”*79。帝國主義列強在中國劃分了勢力範圍。這種嚴峻的現實使小説所反映的民權思想在晩清完全是一種烏托邦幻想。
　　興民權在晩清是一種烏托邦幻想，還因爲中國人還沒有“人權”意識，沒有獨立、自由、平等的人格，沒有思想、言論、集會、結社的自由。中國大衆還沒有覺醒，他們在幾千年封建制度的重壓下，已經變得奴性十足，麻木不仁，魯迅稱他們爲“麻木的看客”、“睡在鐵屋子里的人”，他們“擧世〓〓，都是甘心做奴隷的，都是甘心做奴隷的奴隷的”*80。國家是皇帝的，“我們不過借住他的土地，吃他的飯，用了他的錢，不能不替他出點力。打仗也犯不着致死，做官也犯不着清廉”*81，封建專制不能使國人把自己看作是國家的公民，而是一姓私用之奴隷，皇帝也如此認爲。既然是別人的奴隷，那就沒有人格的尊嚴、自由與獨立，而人權――天賦的權利却是興民權及建立資本主義民主制的基礎，同時也是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的基礎。梁啓超在《新民説》中説：“一私人之權利思想，積之即爲一國家之權利思想。故欲養成此思想，必自個人始”*82。正是因爲缺少比基礎，興民權是不可能的，那麼以此爲手段的晩清烏托邦理想也只能是空想而已。
　　與現實相比，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的人民却正好相反。在小説里，人人都是國民，都有“愛國之義務”、“誓同生死之義務”、“奪回自由之義務”，是因爲他們有“天賦自由之權利”、“選擧參政之權利”*83，權利是義務的前提。因此，“凡一國必有國民，國民是一國的主人翁。沒有國民，便不算有國。共和立憲國，都有國民。他的義務，不惜犧牲一身，爲國家盡命；総不肯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團體破壞”。“先要造就國民，再議立憲”*84。國民是有獨立自主人權之人民，國民是興民權的基礎和主力，國家頼國民而存在和富強。烏托邦社會里人人甘爲國家流血犧牲，這與晩清中國大衆的麻木、奴性、愚昧、積弱形成鮮明的對比，更顯示出小説的烏托邦性質。
　　爲了實現政治烏托邦理想，晩清小説家採用了最現實的也是最有效的手段――教育開智，這也是晩清政治家們所極力提倡的。梁啓超在《古議院考》中談論議院與民權之關係時，認爲“強國以議院爲本，議院以學校爲本”*85，興辧新式學校是開啓民智的重要手段。改良派如此，革命派也同樣，章炳麟在《代議然否論》中論及保障民權的措施，某中之一就是在行政、立法、司法三權之外，特別加上學校一權，“學校者，使人知識精明，道行堅〓，……長官與総統敵體，所以使民智發越，毋枉執事也”*86。因此興辧新式學校確實是實現晩清政治烏托邦理想的重要的手段。小説家們認爲“只在民間興辧學校確實是實現晩清政治烏托邦理想的重要的手段。小説家們認爲“只在民間興辧學堂，多合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87。學堂所起的名字也足以顯示出它的功用，有的名爲“再造學堂”，意爲再造新國民之意；有的名爲“自立學校”，有使中國獨立自治，並且能自立於強國之林的意思；有的名爲“開智學塾”，以開啓民智爲己任。這些新辧的學堂都是以西式教育爲主，傳播科學知識、西方社會哲學思想及中國古代民主思想之精華，有的以“商舊培新”爲目標，有的以鍛練國民獨立意識，潅輸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民主主義爲目標。因爲“官辧的學堂，專意教人學做奴隷，那世界上人人盡知的公理，却不肯與學生談及”*88。所以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家所幻想的新式學堂都是高擧改良或革命的大旗，學生個個是合格的“國民”，且以建立民權制的國家爲己任。《獅子吼》中的文明種在學堂上對學生講：“（精神上的學問）不過是‘國民教育’四字。換言之，即是國家主義。不論做君的，做官的，做百姓的，都要時時刻刻以替國家出力爲心，不可僅顧一己。儻若做皇帝的，做官府的，實於國家不利，做百姓的即要行那國民的權利，把那皇帝官府殺了，〓建一個好好的政府，這才算盡了國民的責任”。正是由於新式學堂，才加速了新思想在社會上的傳播，並且潅輸到民衆中去，使人們開始廣泛地了解西方社會哲學思想，如盧梭的天賦人權論，孟徳斯鳩的資産階級民主觀念，達爾文的社會進化論，了解了法國革命、美國獨立戰爭等西方民主進程，使資産階級民主觀念開始深入人心，使小説中的烏托邦理想的實現具有合理性。
　　除了興辧新式學堂之外，小説家們還採用演講、出版報刊等手段來開啓民智。幾乎毎一位改良或革命派志士都有演講的本領，用政治色彩極濃、極富煽動性的話語來宣傳新思想，表達自己的政治見解，以鼓動民心。報刊更是近代改良或革命的産物，是政治家宣傳其政治思想的陣地，是開啓民智的最快捷、最有力的載體。“世界各國，那一國沒有幾千個報館？毎年所出的小説，至少也有數百種，所以能〓把民智開通。中國〓大的地方，就應十倍之了。不料只有近海數種腐敗報，有新理想的小説，更沒有一種了，這民智又怎麼能開？民智不開，任凭有千百個華盛頓、拿破崙，也不能辧出一點事來”*89。報刊、雜誌的社會輿論作用是巨大的，可以更廣泛地教育民衆，烏托邦小説家們認爲教育可以“成爲社會團結的重要媒介和巨大階梯。通過教育可使下層階級達到以往只有少數特權者才能達到的高度”*90。確實如此。在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描繪的社會里，發達的科學技術和高度的民主化都是通過教育達到的，這又由此使國力富強，使新中國變成一個花團錦簇的地方。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家想使用教育開智的手段，使全體人民變成合格的國民，這個最現實的手段在晩清社會條件下也是不能完全實現的。在晩清的中國，占人口絶大多數的勞動人民根本沒有受教育的機會，新思想與他們無縁。並且他們是封建王朝的忠實順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奴隷思想使他們根本沒有人權的要求和興民權的意識。即使是一個受過較好教育的知識分子，封建忠君意識及科擧觀念也已深入骨髄，思想中濃厚的封建文化澱阻碍他們對民主觀念的接受，封建文化強大到沒有〓一種西方政治哲學思想可以在全民状態下與之抗衝。因此，如烏托邦小説所描寫的，利用教育很快就使民智開通，達到較高的層次，這在晩清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及的神話而已。並且教育開智在晩清中國也不是如烏托邦小説中所描寫的那樣簡單、快速，它需要長時間濳移默化，才可以使民智大開。教育開智在晩清並不是沒有起到作用，它畢竟使越來越多的人覺醒，開始同情革命，向往革命。新式學堂越辧越多，出國留學的人也越來越多，西方某些政治哲學觀念也開始被人們認同和接受，直接爲辛亥革命奠定了輿論和思想基礎。但教育開智在晩清沒有達到它預期的終極目標，把民國以後的情況同這類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描繪的情況相比，就可説明小説中的教育開智在晩清也還只是一個烏托邦幻想。
　　爲了實現政治烏托邦思想，晩清小説家們還採用了〓外一個最具烏托邦性質的手段――科學幻想。他們利用科學爲自己所設想的社會鋪設了厚實的物質大廈，這是他們實現其政治烏托邦理想的載體。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對物質手段的幻想具有近代科學精神，是在對自然界及科學了解的基礎上的合理想像，而不同於古代小説中的仙家方術，因此他們當時所幻想的許多東西在今天大都已經變成現實。培根在《新大西島》中，以近乎浪漫主義的熱情宣告，唯有科學方法才是人類登上完美生活境界的唯一階梯。在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里，科學方法不是唯一階梯，但却是非常重要的階梯。這也是晩清烏托邦小説的一個特色。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的科學幻想是爲政治理想服務的。“科學在其能〓眞正爲人生服務之前，必須受某種思緒的啓示，使之和人類的目的掛上鈎，因爲，沒有哲學作它的目標，科學只不過是一個常見的孩子，他拆開了一只平平常常的表，結果只能把它〓壞”*91。晩清的科學幻想與政治理想相結合，使小説中的理想社會具有了科學的超前意識。《新石頭記》正是一個典型的代表。在賈寶玉所遊歴的“文明境界”里，科學是“文明專制”的先聲和基礎，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人們生活在優美的環境中，連氣候也可人工控制，公園分爲春夏秋冬四個，“四時花木隨時賞玩”，還可以人工降雨、雪；農業也已實現現代化，用機器操作，一年四熟；食物已變爲流質，既方便又科學，因而人很少生病。這里還發明了許多先進的儀器，“助聰筒”，類似於今天的電話；“驗骨鏡”，類似於今天的Ｘ光或Ｂ超；“助明鏡”，類似今天的望遠鏡或放大鏡；“叫人鐘”，類似於今天的ＢＰ機；甚至還有使人變聰明的“聰明散”，今天的“腦黄金”大概也是比不上的。“文明境界”中的人已具有環保意識，不用煤來汚染環境，而是用干淨的地火，也就是現在的天然氣。社會如此先進，人民生活如此美好，“民康物阜，夜不閉戸，路不拾遺”，“徳育普及”，連“盗”、“賊”、“娼”這種字眼也從字典上去掉了，在“文明境界”里實行了“文明專制”的政治體制。所謂“文明專制”，也就是皇帝根據“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的原則，一切以民爲中心，這是民權思想的一種變形。“文明境界”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烏托邦世界。科學幻想是一種典型的烏托邦手段，它可以豐富人們的幻想，也爲科學的發展勾畫了前景。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的科學幻想更増加了人們對烏托邦世界的興趣和向往，是宣傳晩清政治理想的最佳手段。
　　在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里，許多小説還給當時一個難以解決的現實問題以烏托邦式的解決方法，那就是女權問題。如《黄繍球》、《女子權》、《情天債》、《中國新女豪》等小説中，婦女爲爭奪女權而抗爭，〓們最後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與男子在社會上取得了平等之地位，但在晩清這確實又是一個烏托邦幻想。中國婦女歴來處於社會最低層，在神權、族權、夫權的壓迫下苟延殘喘，其痛苦之深，男子是無法想見的。《女子權》的作者説：“雖然，天下事先有理論，後乃見諸實行，所以西人説理想乃現實之母。編小説的深慨中國二百兆婦女久屈於男子專制之下，極〓望他能自振拔，漸漸地脱了男子羈勒，進於自由地歩。縱明知這事情難於登天，不能於吾身親見，然奢望所存，姑設一理想的境界，以爲我二百兆婦女導其先路，也未始不是小説家應盡的義務”。小説家們就是抱着這一烏托邦幻想來創作小説的。《女子權》的主人公貞娘生活在已經實行立憲、國勢強大的1940年的中國，但是女權不興。爲此，〓創辧《女子國民報》，成立“女子自強會”、“女子自由會”等團體，甚至還到歐美諸國遊説，以使他們向中國施加壓力，實行女權。許多女學生爲爭取女權，“更是人人以女羅梭自命”，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最後貞娘在皇后的幇助下，中國的女權終於得到確立，男女平等，女子獲得了選擧權和參政權。這與晩清婦女地位相去天壤之別。雖然晩清婦女與古代婦女相比，已經出現了許多新因素，如號召女子不纏足，興辧女學堂，創立女報，出現了女子結社集會等，已經開始意識到男女平權和女子自立，開始意識到女子在社會中的作用及角色，認爲女子是“國民之母”，但這些只出現極少數知識分子中，還沒有形成眞正的女權運動，只是婦女解放意識的萌芽，並且也沒有取得婦女地位的實質性突破和進展。所以，小説對現實問題只提供了烏托邦式的解決方法。〓外，婦女是社會的半邊天，一個完美的烏托邦世界如果沒有婦女生活的美好前景，也就不是一個完整的烏托邦世界。
　　這部分較貼近現實的政治烏托邦小説中所幻想的興民權、興教育、興女權等問題其實是現實中改良或革命因素的深化和延伸，它們完全是以現實中改良或革命派所採用的手段來運作的，它們實現了改良派或革命派在當時沒有實現或根本無法達到的理想。因此，這部分小説増強了人們在變革中的信心。
　　還有一部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幻想的世界乃是“大同社會”，離現實有較大的距離。如《冰山雪海》、《新年夢》等，它們把全球做爲幻想的對象，已經超出了單一國家、單一種族的概念，形成了世界大同，眞正是四海一家，人類成爲一個整體。《冰山雪海》中將這個大國家稱爲“大同會社”，這顯然是繼承了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它還受到近代的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大同會社”的前身稱爲“均産會社”，而社會主義是施行均産主義的。《新年夢》的作者蔡元培説：“是時西洋社會主義家庭財産、廢婚姻之説，已流入中國，……掲《新年夢》小説以見意”*92。
　　晩清中國深受帝國主義列強侵略和壓迫，小説家們所幻想的政治烏托邦世界是主權完整的國家，這是希望被壓迫、被凌辱的中國人民不再受欺凌，是對現實的反抗，是民族自尊心的表現。但有的小説家在幻想中國強大的同時，又表現出對其它弱小民族的〓視，“中國穩穩地做了全世界的主人翁”，並把匈牙利等國收爲自己的屬國或殖民地*93，顯示出大國沙文主義傾向。小説中還存在着種族〓視，“聰明散”“文明人用了，可以助長文明，野蠻人用了，又可以助長野蠻。那紅、黒等人的思想，無非是一個懶字，若用了這個，他越發要想法子去懶了”。小説家們努力營造一個“黄人世界”*94，黄種人的自豪感有點過度膨脹，在《電世界》中，黄種人與白種人大戰，最後以黄種人勝利而告終。大國沙文主義和種族〓視傾向是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思想方面的缺陷。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反映出來的思想具有鮮明的現代性，同中國古代烏托邦思想特徴是不同的。
　　首先，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反映出來的思想具有近代人文主義特色，它基本上屬於資産階級民主思想範圍之内的。它所提倡的或是立憲，或是革命，幻想的是具有資産階級民主思想的共和國，代表了歴史發展的先進潮流。從某種意義上説，晩清政治烏托邦世界爲中國的未來勾畫出一個既朦朧又清晰的藍圖，吸引並推動着人們去創造、去發展，因而能給人以鼓舞的力量。古代大同思想的基礎是儒家精神，它是在封建制度之下的一種内在批判，它向往遠古時代的那種素朴的封閉式生活，総想返朴歸眞而否定了時代的發展和歴史的前進。區分晩清烏托邦思想和古代儒家烏托邦思想的一個顯著差異在於它們的時間概念。晩清烏托邦“伴隨着一個産生於其綫性發展過程的時間概念的高度未來感，而儒家社會烏托邦理想通常構築在一個主要指向過去的時間概念之中，因而它総體上是抑制未來感的”。顯而易見，古代烏托邦的消積逃避意義大於它的幻想意義，而晩清烏托邦思想則可在一定程度上推動社會的前進，積極意義是其主要方面。
　　其次，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反映出來的思想是一種動態的政治理想，是一種改革社會的方案，人們對它有眞誠的信仰，相信那是社會的未來，因此人們願意爲實現它而貢獻力量。如《瓜分慘禍預言記》所描寫的，爲了建立“興華邦共和國”，不知多少人獻出了青春和生命。而中國古代烏托邦思想只是一種靜態的哲學思考，提供給人們的只是一個空想的烏托邦方案，烏托邦思想家們從來沒有思考過實現其理想的途徑和手段，他們自身也並未爲此而付出很大的努力，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才找到了那個挑花源，這就不能代表未來的必然趨勢。因此，古代烏托邦思想的空想成分遠遠大於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有不可操作性和空想性，而晩清的政治烏托邦幻想雖然在當時不可能實現，但它指向未來，則有實現的可能。
　　再次，晩清有的政治烏托邦幻想已經超出了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種族的幻想，而是進入了大同世界，人們成了世界公民。《新年夢》中就幻想人類是一個整體，内部不再需要闘爭，而是成立一“勝自然會”，讓人類尋找馴服自然的方式。晩清烏托邦思想具有全球意識，這是一種先進的世界觀，由國家之“小我”發展到世界之“大我”，是晩清烏托邦思想中非常可貴的精神。而中國古代烏托邦思想中的“大同”，是在中國範圍之内的，雖也説“天下爲公”，但“天下”所指的就是中國。造成這種局限的客觀原因是地理概念的缺乏。二十世紀以前的西方烏托邦思想也是缺乏全球意識的，其烏托邦幻想也只局限於一塊狹小的地方，沒有放眼世界的胸襟，甚至連一個單一宗教的烏托邦世界也沒有。相形之下，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在思想上是比較先進的。
　　第四，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所幻想的社會，是“與一種機會化將在人類進歩的所有方面占據必要位置的期望結構相結合，而構想了一種明顯反映現代工業文明普羅米修斯精神影響的物質豐富和技術先進的未來社會形象”*95。科學精神是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的又一重要特色。如果沒有科學手段，晩清政治烏托邦理想就不可能實現。因爲歴史發展到二十世紀，一個幸福美好的國家如果不能保證人民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方面有豐富的給養，人們就會失去對它的信仰，清教徒式的清心寡欲的生活不是人們對美好未來的期望。《新石頭記》中高度發達的科技可以代表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家們對科學的追求。科學進歩是實現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的保障。西方的近現代烏托邦幻想也是建立在科學進歩的基礎之上的，尤以培根的《新大西島》爲代表。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之所以具有如此豐富的科學精神，是與晩清中國在西方堅船利炮的重壓下意識到“器”與“道”應該並重，以及西方科學觀念的輸入有重要的關係的。而中國古代烏托邦是“建立在節制塵世欲念和物質生活節儉基礎上的道徳和諧的儒家烏托邦”*96。古代烏托邦主要是思想觀念上的烏托邦，重“道”而不重“器”並且由於整個社會生産力還未達到相當的水平，古代烏托邦思想家們還難於幻想出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他們大多是哲學家，是思想的巨人，而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家們則是政治家或受政治思想影響的作家，有的甚至是社會變革的戰士。
　　最後，晩清政治烏托邦思想的一個鮮明特色就是提出了男女平權的要求，強化了女子參政意識，在小説中塑造了許多巾幗英雄形象，如黄繍球、貞娘、夏震歐等。小説家們普遍認爲，女子地位的提高是社會進歩的標志，如不實行女權，中國的立憲就是半立憲*97。這種思想顯然是受到西方現代文明的影響，《自西徂東》、《佐治芻言》、《泰西新史攬要》等在社會上廣爲流傳的書籍都傳遞了男女平等的信息，尤其是盧梭的“天賦人權”，更爲男女平權提供了理論根據。提倡女權的金天〓，被稱爲“女界盧梭”。最重要的是，中國的政治家們開始意識到男女不平等的弊害，認爲女子不受教育以及纏足等陋習會影響人種，進而影響中國的國勢。“聖人之教，男女平等，施教勸學，匪有〓矣”*98。而中國古代烏托邦雖然也幻想大家互相親愛，但根本沒有意識到男女平等，甚至可以根本沒有意識到女性的存在。況且封建社會認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女子無才便是徳”，要求女子遵守“三從四徳”，講究“婦徳婦容”。雖然古代小説《水滸傳》中顧大嫂、孫二娘一起與男人闖江湖；《鏡花縁》也是注重寫女子才華，並且構想了一個讓女子揚眉吐氣的女兒國。《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更是一個理想的女兒世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里面只有賈寶玉一人有尊重女性的思想。無論怎樣贊美女兒，這些小説里還沒有也不可能提出明確的男女平等的新觀念，只是作者借贊女子吐吐心中的郁憤或爲女性鳴不平而已。只有在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里，才實現了男女平等。東方美是《新石頭記》中塑造的一個女性形象，〓“落落大方，固然沒有那輕浮樣子，却也毫不羞縮，一樣地應酬、説話。非但他自己不像以女子自居，就是同他對座的人，也忘了他是個女子”*99。〓從事科學研究，與男子無任何差別，並且大家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差別。這才是眞正的男女平等，女子終於由糜財之人變爲生財之人。
　　正是由於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反映出來的思想具有鮮明的現代性，體現了社會精神的進歩，所以才能清晰地勾畫出中國烏托邦思想延續和發展的軌跡。

四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是中國小説史上的新現象，不僅在思想方面代表了當時社會上的先進意識，同時作爲一種文學現象，在創作上也有自己的特色。
　　首先，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它們描寫的雖然是理想中的美好社會，但作品在強烈的今昔對比中也諷刺了晩清社會現實，指出其種種弊端。《光緒萬年》中就用夢境和現實作比照，更〓托出現實之惡。《新中國未來記》中李去病對黄克強説：“〓左想右想，総是望着政府，這不是向那老虎商量，要他皮〓？這些督撫州縣實缺官，都是他們做官人最肥美的衣食飯碗，開了地方會議，他們還想吃什麼〓？”*100這是對滿清官員入木三分的諷刺。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最具反諷意味的還不是這種淺層諷刺，而是通過對理想社會的描寫，使現實社會與之形成極度的反差，使讀者在這種反差中自己去體察、思考、發現現實的丑惡。這種反諷效果不同於“四大譴責”小説中的諷刺，但兩者却有異曲同工之妙。反諷效果使人面對而不是忘掉現實，因而能引起人們對生活於其中的丑惡現實的憎惡感，反過來則更能激起人們對烏托邦理想追求的熱情。
　　其次，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採用了象徴手法。小説爲了表明作者的政治傾向和寓意，在地點和人物的命名上，多採用有深意的比喩。如地名“自由村”、“民權村”、“興華府”等以政治寓意命名；“大荒山無稽之絶頂”、“中國一崑崙省烏托邦府共和縣地方”等以示烏托邦之意。人名也同樣，如狄必攘取反清之意，夏震歐意味着華夏的富強振動了歐洲，東方文明代表儒家文化，猪大腸意爲滿清官員。看了這些人名、地名，政治觀點一目了然，從而加強了小説思想的鮮明性。小説在構思上也常用象徴手法，所敘述的情節表面上是一種含義，而字後却蘊藏着更豐富、更深刻的内容。如《黄繍球》中黄通理家的房子壞了，需要修理，有的人主張“雇兩個瓦木匠，先用木架子支他幾年，再用石灰磚瓦粉刷點、填補點”，還可以將就幾年。而黄通理主張全盤推倒，重新修建。這段情節表面上是修房子，而眞正的含義却是寓中國的前途。中國就如那年久失修的房子，是修修補補，走改良維新之路〓？還是建設一個新中國，走民主革命的路〓？象徴手法使小説獲得了耐人深思的意味。
　　第三，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多採用“幻夢倒影”之法。所謂“幻夢”，就是小説中用夢境來表達理想。《黄繍球》就是以夢來開啓的，黄繍球“沈思久倦，便脱衣而睡”，夢到“看見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頂上站着一個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戲上扮的楊貴妃，一派古裝，却純是雪雪白白的，裙子〓得甚長，臉也不像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這女子自説，名叫作瑪利儂，姓的是非立般”，教導黄繍球女子也應立志自強。黄繍球感悟此話，領導自由村獨立，干出一飜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日夜的參酌政事”，“有一晩，黄繍球疲倦極了，〓在床上出神細想”，又夢到一位白衣旦脚，“吾乃羅蘭夫人是也”。待“要回頭再看，已不見了戲臺，〓然驚醒”，全文又以夢來收束。整部小説乃南柯一夢，充滿象徴意味。也有小説插敘夢境來記事，《新石頭記》中寫中國變得富強了，全用賈寶玉一夢。幻夢手法加重了小説的虚幻色彩，又使小説幻想情節的安排具有合理性。
　　所謂“倒影”，也就是今天的“倒敘”手法，是敘述時間先後的顛倒。這在晩清小説中是一種新鮮的手法，有的學者認爲這是受了《百年一覺》的影響*101。如《情天債》寫中國以強大帝國獨立於亞洲大陸，與世界各國平等往來，國内將實行憲法，經濟繁榮，教育普及，科學進歩。敘完結果之後，再敘中國強大的過程。《新中國未來記》寫在中國慶祝立憲六十周年的大會上，由孔弘道演説維新歴史。這種手法避免了平鋪直敘，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需要用理想來啓發民智，“倒影”手法以其突出結果的特色更發揮此類小説的教化功能。
　　第四，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在體裁上多採用讀者所熟悉的章回體形式及這種小説的一些套話。如《黄人世界》發表在留日學生創辧的《遊學譯編》上，雖其作者不可考，但從發表的地點和小説的内容來看，作者絶不是一位編通俗小説的普通文人，而是一位具有新思想的志士。但他在小説中却採用了一些説書人常用的俗語和套話，如“善男子善女人，〓們也想聽那遺事〓”，“看官，道是段甚麼笑話”等。這樣就縮短了宣傳新思想的小説與普通讀者的距離，使小説更能深入民間。有些作品如《新三國志》、《新三國》等，還借用“講史”這種傳統形式，利用廣大羣衆熟悉的三國故事，融入新思想，借演義歴史而幻想未來，這就使讀者對作品有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便於傳播。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多爲急政治所需的急就章，作者羣的成分也較複雜，有小説家，也有政治家、革命者，他們的創作才能差別很大。這些因素造成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在藝術上比較粗〓，成就不高。這也是它之所以快速湮滅的一個重要原因。
　　首先，是小説構思的程式化。從我找到的二十多部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來看，其政治烏托邦方案的基調大致相同，都是中國已取消了不平等條約，收回了主權，設立了議院，實行了立憲或共和，工農業發達，教育普及，軍事強大等。並且連實現其政治烏托邦理想的手段也大致相同，都是興民權、興教育、興科學、興女權等。這種千篇一律、大同小異的思惟模式和藝術結構使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失去了豐富多彩的風貌和新鮮感，而成爲一種政治話語的簡單圖釋，使小説失去了形象魅力。
　　其次，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對話太多，議論色彩過濃。作者往往爲闡明自己的觀點而展開大段的演講和辯論，却不顧及小説情節的發展，使小説背離了具體情境。如《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中的辯論，黄克強代表了維新改良，李去病代表了民主革命，爲了説明孰優孰劣，進行了四十四個回合的辯論，洋洋洒洒一萬六千多言，而整部小説才不過五萬字左右。這樣，小説成了政治思想的單純載體，“似説部而非説部，似稗史而非稗史，似論著而非論著”*102。又像陳天華的《獅子吼》，爲了敘述混沌國（意爲中國）被外族侵略的歴史，有兩回簡直像歴史論文。小説語言雖富有激情，但過度的政治色彩使小説的審美功能湮沒殆盡。這樣的文學作品在特定歴史背景下可以引起人們的興趣和注意，甚至可以轟動一時，但其藝術生命力是短促的。
　　第三，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人物形象比較單薄，幾乎沒有能塑造出性格豐富豐滿的、有生命力的藝術形象。有的小説主要人物只起到穿針引綫的作用，如《新石頭記》中的老少年輪賈寶玉，小説通過他們的目光把理想的烏托邦社會展現出來，如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状》中的“九死一生”。這也顯示出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受到了“譴責小説”的影響。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中的主人公多是維新派或革命派志士，其面目也大同小異。英雄化和政治化是他們的主要特徴，因此造成人物形象的表面化、單一化和概念化。如《獅子吼》中的狄必攘就是反滿復環的政治符號，而缺少人物應具的性格特徴、心理活動及隨着情節發展而應有的人物性格的變化。即使性格有變化的人物，如黄繍球由家庭婦女轉化爲巾幗英雄，文明種由舊知識分子轉化爲反滿革命志士，但小説所交待的促使人物轉化的媒介也都過於簡單，都是由讀新書、受新思想影響造成的。並且轉化過程也太快、太突兀，像黄繍球在夢中通過瑪利儂傳授新知的幾句話就“腦識大開”，“眞如經過仙佛點化似的，豁然貫通”，沒有充分掲示出人物性格轉化的依據，減少了小説的眞實性。
　　第四，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多未完成之作，使讀者難窺全貌，這必然影響到小説的傳播和藝術效果。這一情況産生的原因是比較複雜的。大致説來，首先，這類小説多是在探討中國的出路，而對大部分小説家們來説，中國的出路究竟在何處並不可知，因此烏托邦小説雖然給渇望光明的晩清中國讀者以一時的鼓舞，却不能給他們以扎實的持久的理想力量，時過境遷，一旦失掉讀者，這類小説的創作也就難以爲繼。其次，晩清小説多發表在報刊上，而當時報刊的生命力又是較短暫的，有的只出版了一兩期就停刊了，這也造成很多政治烏托邦小説中途夭折。第三，由於創作多出於政治形勢需要，作者下筆前往往缺乏深思熟慮，缺乏全盤精細的藝術構思和藝術形象的孕育，多爲信筆而寫，興盡則止，這也易造成小説的夭折。
　　総體看來，作爲一種文學現象來考察，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思想價値遠遠大於其藝術價値。這些小説所幻想的烏托邦社會在晩清中國雖然不能實現，但作者立足於未來的大膽幻想還是具有積極意義的，應該承認這些小説在促進中國社會的變革中産生了一定的作用。同時也應該指出，文學作品如果過分強調其教化功能而忽略其審美功能，其生命力也是不會長久的。
　　隨着人們對中國命運和前途的探索，晩清政治烏托邦開始産生，並於1902-1910年進入繁榮期，之後走向衰落，甚至可以説是戛然而止。這不能不令人深思，簡單地説，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是歴史原因。1912年中華民國宣告成立，推飜了在中國統治達二千年之久的封建專制，以民選代替世襲，實現了人們渇望已久的民主共和。因此，中華民國的成立燃起了中國人的希望。當人們在歡呼勝利之時，必然對現實充滿希望，就不會馬上去幻想〓一種更理想的社會制度，而政治烏托邦小説的特色恰恰在於幻想。所以，當中華民國成立之際，也正是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生命終止之時。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産生在中國面臨滅亡的時期，其目的是宣傳政治思想，而不是爲了文學創作，它是一個特定時期的政治宣傳物。因此，當某種特定的政治背景或一股政治熱潮過後，也就是當清朝統治鳴響了喪鐘，它也就因失去了生存的沃壤而夭折。
　　二是藝術原因。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水平之低是有目共睹的，上文已作過分析，此不贅述。把小説作爲政治觀念的傳聲筒，必然會降低小説的藝術魅力，而漸漸被讀者所遺忘。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在藝術上對中國小説的貢獻雖然不大，但它所反映出來的烏托邦精神却是人類社會的寶貴精神遺産。它爲人類進入美好社會提供了橋梁和範式，也爲人類的精神世界找到了歸宿和家園，烏托邦將成爲人們心目中永遠不會消失的夢。

【注釋】
１）飮冰室主人（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緒言》，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説理論資料（1897-1916）》第一巻，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7頁。
２）３）４）同１），第38頁。
５）《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第15册，臺灣丹青圖書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332頁。
６）同５）。
７）《理想國》第四章，商務印書館1957年６月重印第１版，第二册之第57頁。
８）［美］西徳尼・李《16世紀的偉大英國人》，紐約1901年版，第252頁。轉引自［美］喬・奧・赫茨勒《烏托邦思想史》，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144頁。
９）《太陽城》，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10頁。
10）《烏托邦思想史》，第165、166頁。
11）此書英文名爲《Looking Backward,2000-1887》，在近代就有譯本。1891年12月至1892年４月，以《回頭看紀略》爲題（譯者署名析津）刊載在三十五至三十九册的《萬國公報》上。旋即由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再次節譯，題名《百年一覺》，1894年由上海廣學會出版，曾多次印刷，在近代知識界影響很大，對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也有較大的啓發作用。
12）《大美百科全書》中文版第28册，臺灣光復書局1980年版，第３頁。
13）同５）。
14）關於“晩清”時間概念在小説方面的劃分，有多種説法。阿英《晩清小説史》中的“晩清”是指從戊戌變法至辛亥革命（1911）這段時間。我把小説方面“晩清”定爲甲午戰爭失敗（1895）至民國成立（1912）之前。
15）《烏托邦思想史》第254頁。
16）陸士諤《新中國》，轉引自《挑開宮〓繪春色的畫師――張恂子》附《稗史風人，醫經濟世――陸士諤評傳》，南京出版社1994年版，第209頁。
17）《新紀元》第一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18）《新年夢》，見《蔡元培全集》第一巻，中華書局1984年版。
19）《未來世界》第二十四回，見《晩清小説大系》第十二册，臺灣廣雅出版有限公司1984年版。
20）《未來世界》第二十五回。
21）《新紀元》第一回。
22）呉〓人《近十年之怪現状・自序》，見《晩清小説大系》第一册，第１、２頁。
23）〓外有兩部作品存目，見附録。
24）梁啓超《戊戌政變記》附録一《改革起原》，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33頁。
25）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4頁。
26）《上歐陽中鵠書》，見《譚嗣同全集》（増訂本）上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7、168頁。
27）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録》，香港大華出版社1971年版，第145頁。
28）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第180頁。
29）出自《詩經・魏風・碩鼠》。
30）出自《老子・第八十章》。
31）出自《莊子・馬蹄》。
32）出自《列子・黄帝》。
33）出自《列子・湯問》。
34）康有爲《康南海自編編譜》，見《戊戌變法》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新１版，第117、118頁。
35）陶淵明《挑花源詩》，見《陶淵明詩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２版，第176頁。
36）蠻（黄摩西）《小説小話》，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説理論資料》第一巻，第239頁。
37）袁進《中國小説的近代變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1頁。
38）梁啓超《讀西學書法》，見《西學書目表》附《讀西學書法》，《質學叢書》之一，光緒丙申（1896）冬十月質學會用時務報館本重校付刊，第10頁。
39）見《西學書目表》下，第２頁。
40）章太炎《變法箴言》，見《章太炎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１頁。
41）《民約論》在晩清的傳播與日本學者中江兆民有關係。1882年，中江兆民附有注解的漢譯本《民約譯解》在日本出版，許多中國留日學生讀過此書。1898年，上海同文書局刻印出版了此書第一巻，題名《民約通義》。1900-1901，《譯書彙編》連載留日學生楊廷棟譯《民約論》，後由上海文明書局出單行本，名爲《路索民約論》，這兩個譯本在中國影響都很大。
42）《盧騷的思想和他的創作》，見《郁達夫文集》第六巻，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27頁。
43）《革命軍》，見《鄒容文集》，重慶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頁。
44）孫寶〓《忘山廬日記》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06頁。
45）《述侯官嚴氏最近政見》，見《民報》第二期，1906年８月２日出版。
46）《天演論》，科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30、31頁。
47）《新石頭記》第二十六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48）《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
49）在《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説＞》（1902）的“哲理科學小説”類下，有英國徳麻摩里著《華嚴界》書目，但未有内容介紹，我也未發現這本小説。馬君武有《社會主義之鼻祖徳麻司摩爾之華嚴界觀》一文（載《譯書彙編》第二年第十二期，1903年３月13日），説“華嚴界者utopia，哲人意想中之一虚境也。是虚境者，乃一樂島，遠莫能致。此樂島中，住有完全社會。一切人類，生活快樂，憲法純淨，政府無惡，簡易歡喜，以終其生，無有攘亂險惡一切諸難”。並介紹了徳麻司摩爾（即托馬斯・莫爾）其人其書。證明《華嚴界》即《烏托邦》，它有可能影響了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的創作。並且在晩清，“烏托邦”也被稱爲“華嚴界”。
50）見《譚嗣同全集》（増訂本）下册，第367頁。
51）同39），第16頁。
52）陳平原《中國小説敘事模式的轉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2頁。
53）梁啓超《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説理論資料》第一巻，第33頁。
54）同53），第37頁。
55）袁進《中國小説的近代變革》，第24頁。
56）梁啓超《譯印政治小説序》，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説理論資料》第一巻，第21頁。
57）同56），第21、22頁。
58）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説理論資料》第一巻，第44頁。
59）其内容提要如下：
　　此書起筆於義和團事變，敘至今後五十年止。全用幻夢倒影之法，而敘述皆用史筆，一若實有其人，實有其事者然，令讀者置身其間，不復覺其爲寓言也。其結構，先於南方有一省獨立，擧國豪傑同心協助之，建設共和立憲完全之政府，與全球各國結平等之約，通商修好。數年之後，各省皆應之，羣起獨立，爲共和政府者四五。復以諸豪傑之盡瘁，合爲一聯邦大共和國。東三省亦改爲一立憲君主國，未幾亦加入聯邦。擧國國民，戮力一心，從事於殖民興行，文學之盛，國力之富，冠絶全球。尋以西藏、蒙古主權問題與俄羅斯開戰端，用外交手段聯結英、美、日三國，大破俄軍。復有民間志士，以私人資格暗助俄羅斯虚無黨，覆其專制政府。最後因英、美、荷蘭諸國殖民地虐待黄人問題，幾〓成人種戰爭，歐美各國合縱以謀我，黄種諸國連横以應之，中國爲主盟，協同日本、非律賓等國，互整軍備。戰端將破裂，匈牙利人出而調停，其事乃解。卒在京師開一萬國平和會議，中國宰相爲議長，議定黄白兩種人權利平等、互相親睦種種條款，而此書亦以結局焉。
　　按：此提要雖與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内容不符，但我認爲即指梁書。此提要大約是梁啓超正式寫小説前的構想，及至寫作梁氏並未按此預設進行創作（見《中國唯一の文學報＜新小説＞》，同上書，第44頁）。
60）其内容提要如下：
　　此書專爲發明地方自制之制度，以補《新中國未來記》所未及。其結構設爲二百年前，有中國一大族民，不堪虐政，相率航海，遁於一大荒島，〓衍發達，至今日而内地始有與交通者，其制度一如歐美第一等文明國，且有其善而無其弊焉。其人又不忘祖國，卒助内地志士奏維新之偉業，將其法制一切移植於父母之邦。是此書之内容也。
　　按：此書又名《海外新中國》，雖有提要，但《新小説》雜誌並未刊載，我也未在其它雜誌上發現此説部（見《中國唯一の文學報＜新小説＞》，同上書，第44頁）。
61）［法］維克多・孔西徳朗《社會命運》第二巻，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57頁。
62）同上書，第360頁。
63）《新石頭記》第二十八回。
64）同上書，第三十六回。
65）《光緒萬年》，《我佛山人文集》第七巻，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81頁。
66）《癡人説夢記》第二十八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67）《新石頭記》第二十五回。
68）《獅子吼》楔子，《晩清小説大系》第14册，第３、４頁。
69）《女子權》第一回，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70）《新石頭記》第四十回。
71）同上書。
72）《電世界》，《小説時報》第一年第一號（1909年）。
73）《新年夢》，第241、242頁。
74）《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之《冰山雪海》，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979頁。
75）《新石頭記》，其體制爲“文明專制”，但究其實質，仍具有資産階級立憲政體特點，因而也歸屬這一類。
76）《癡人説夢記》第三十回。
77）《論國家》，《列寧選集》第四巻，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頁。
78）見《詩經・小雅・北山》。
79）《瓜分慘禍預言記》第二回，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80）《烏托邦遊記》第二回，《月月小説》第一號，1906年９月刊行。
81）《癡人説夢記》第二十四回。
82）見《飮冰室合集》專集第三册，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36頁。
83）《瓜分慘禍預言記》第四回。
84）《癡人説夢記》第二十四回。
85）見《飮冰室合集》之《文集（一）》，第96頁。
86）見《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06頁。
87）《癡人説夢記》第十六回。
88）《瓜分慘禍預言記》第二回。
89）《獅子吼》第五回。
90）《烏托邦思想史》第174頁。
91）《烏托邦思想史》第150頁。
92）蔡元培口述《傳略》，見《蔡元培全集》第一册《新年夢》角注，第230頁。
93）《電世界》。
94）《新石頭記》第三十九回。
95）［美］張〓《危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尋求秩序和意義》，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9頁。
96）同上書。
97）《女子權》。
98）《時務報》第45册，1897年11月刊行。
99）《新石頭記》第三十九回。
100）《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
101）陳平原《中國小説敘事模式的轉變》，第42頁。
102）同２）。

主要參考書目：
１．［英］托馬斯・莫爾《烏托邦》，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２．［英］弗蘭西斯・培根《新大西島》，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
３．［英］哈林頓《大洋國》，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
４．［美］愛徳華・貝拉米《百年一覺》，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節譯，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上海廣學會印。
５．［美］愛徳華・貝拉米《回顧》，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
６．鄒容《鄒容文集》，重慶出版社1983年版。
７．陳天華《陳天華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８．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晩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９．熊月之《中國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0．彭明主編《從空想到科學――中國社會主義思想發展的歴史考察》，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11．何徳功《中日啓蒙文學論》，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
12．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第二，三巻，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1993年版。
13．［日］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北京三聯書店1983年版。
14．舒新城《近代中國留學史》，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年版。
15．羅家倫主編《中華民國資料叢編》，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1983年版。
16．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主編《中國近現代史論集》，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17．朱日耀主編《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吉林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18．阿英《晩清小説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19．《天演論》，科學出版社1971年版。
20．《佐治芻言》，江南製造総局刊本。
21．王徳威《小説中國――晩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説》，臺北麥田出版有限公司1994年版。
22．［日］澤田瑞穗《清末の小説》，載《清末小説研究》第１號，日本清末小説研究會編，1977年10月發行。
23．康有爲《大同書》，中華書局1959年版。

附録：
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総目

　　根據江蘇社科院文研所編《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阿英編《晩清小説目》、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彙録》及近代報刊、文集等書，我共發現存有作品的晩清政治烏托邦小説二十三部，存目三部。

*１．《煕朝快史》十二回　題“飮霞居士編次，西〓散人校訂”　光緒二十一年（1895）香港起新山莊石印本。
*２．《新中國未來記》五回　未完　梁啓超撰　光緒二十八年（1902）《新小説》第一至三號載。
３．《情天債》四回　未完　東海覺我（徐念慈）著　光緒二十九年（1903）《女子世界》第一至第四期載。
*４．《瓜分慘禍預言記》十回　題“日本女士中江篤濟藏本，中國男兒軒轅正裔譯述”　光緒二十九年（1903）上海獨社鉛印本。
*５．《黄人世界》八回　未完　不題作者　光緒二十九年（1903）《遊學譯編》第十一、十二載。
　　按：《中國通俗小説総目提要》記録作品僅存二回，誤。實存八回。
*６．《新年夢》　短篇小説　蔡元培著　1904年２月17-20日，24-25日之《俄事警聞》載。
*７．《獅子吼》八回　未完　陳天華著　1905年《民報》第二至第九期載。
*８．《黄繍球》三十回　頤瑣著　光緒三十一年（1905）《新小説》第十一至二十四號載，共二十六回　1907年出單行本　三十回。
*９．《新石頭記》四十回　老少年（呉〓人）著　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二十一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南方報》載　十三回　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月上海改良小説社出單行本　四十回。
10．《獅子血》十回　何迥著　1905年雅大書社鉛印本。
11．《鄒談一〓》二十四回　烏程蟄園氏著　1906年上海啓文社刊本。
*12．《烏托邦遊記》四回　未完　蕭然郁生著　光緒三十二年（1906）九月《月月小説》第一至第二號載。
13．《冰山雪海》十二回　作者存疑　光緒三十二年（1906）科學會社刊本。
　　按：小説版權頁作者署名爲李伯元。但據魏紹昌先生考證，此書非李伯元作品。見《清末小説研究》第三期之《＜冰山雪海＞是冒名李伯元飜譯的一本假貨》，日本清末小説研究會1979年12月１日出版。
*14．《未來世界》二十六回　春帆（張春帆）著　光緒三十三年（1907）《月月小説》第十至二十，二十二至二十四號載。
15．《憲之魂》十八回　不題撰人　光緒三十三年（1907）新世界小説社刊本。
16．《中國新女豪》十六回　思綺齋藕隱著　光緒三十三年（1907）上海集成圖書公司刊本。
*17．《女子權》十二回　思綺齋著　光緒三十三年（1907）作新社刊本。
*18．《新紀元》二十回　碧荷館主人編　光緒三十四年（1908）上海小説林社刊本。
*19．《光緒萬年》　短篇文言小説　呉〓人著　光緒三十四年（1908）《月月小説》第十三號載。
*20．《新三國志》二十四回　珠溪漁隱著　宣統元年（1909）上海小説進歩社刊本。
*21．《新三國》三十回　題“青浦陸士諤戲撰”　宣統元年（1909）改良小説社刊本。
*22．《電世界》十六回　高陽氏不才子著　宣統元年（1909）９月《小説時報》第一年第一號。
23．《新中國》（一名《立憲四十年後之中國》）十二回　題“青浦陸士諤雲翔甫撰”　宣統二年（1910）改良小説社刊本。

附：存目而未見小説者
１、《神州歡夢記》
《二十世紀之支那》第一號（1905年５月１日發行）登其廣告云：
　　“神州陸沈已三百年矣。凡我有心同胞無日不痛神州、哭神州，而思有以共挽已覆之神州。是書爲填恫恨海氏所筆，其歴史則由劉光國、屠夷二君依夢口述，誠世界空前之小説也。
　　欲研究神州將來之問題者不可不讀；欲使神州得爲主人之神州者不可不讀；欲將神州布爲大共和之神州者不可不讀；欲整頓神州而迷於下手之方針者不可不讀”。
　　題先標“維新小説”。
２、《新中國未來記》
　　其内容提要見注釋59）。
３、《新桃源》（一名《海外新中國》）
　　其内容提要見注釋60）。

*表示已讀過文本的小説

(GUO Z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