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雲與《甲骨文》

劉鐵雲與《甲骨文》

劉　徳隆

　　劉鐵雲以其《老殘遊記》一書馳名中外，被譽爲“小説家”、“文學家”，這並無爭論。但是著名的經濟學家千家駒先生站在?一角度評述劉鶚其人、其術。千家駒先生在他的《序＜鐵雲藏貨＞》中以爲“劉鶚的主要貢獻，不在政治或文學，而在於學術方面。他是中國第一個發現甲骨文的人。劉著的《鐵雲藏亀》，是殷墟文字的第一部著録”。筆者以爲千家駒先生是在對劉鶚其人有更多了解之後得出的結論。所以研究劉鐵雲其人，必須從多方面着手。探討劉鶚對甲骨文的貢獻，則有重要的意義。
　　1999年７月上海市博物館擧辧《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特展》。上海市三大報紙均有消息報道：

　　《上海首次擧辧甲骨文專題展》
　　數百版殷墟出土的甲骨近日在上海博物館布置就緒，後天起對市民展出。……有些甲骨曾被甲骨文發現第一人王懿榮、早期研究者劉鐵雲、王國維等收藏過。……　　　　　　　　　　　　　　　　1999年７月14日《新民晩報》

　　《中國文字的源頭》
　　上海博物館收藏甲骨甚豐……涵蓋了我國最早發現甲骨文，被公認爲採集甲骨風韻先驅王懿榮的所藏，劉鶚的第一部甲骨文《鐵雲藏亀》著録的原版甲骨，國學大師王國維的名著《?壽堂所藏殷墟文字・考釋》中的原物。……
1999年７月15日《解放日報》

　　《上海首次推出甲骨文專題展覽》
　　甲骨文專題展覽――《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特展》，今天起在上海博物館拉開帷幕……其中有發現甲骨文第一人王懿榮，甲骨文早期研究者劉鶚、王國維等珍藏研究過的甲骨。　　　　　　　　　　　1999年７月15日《文匯報》

　　《古老的文字　遥遠的歴史》
　　昨天是星期六，不少觀衆冒雨前往上海博物館參觀“甲骨文發現100周年特展”。……展品多爲出早期出土的珍稀之物。展覽介紹了發現甲骨文的第一人王懿榮、早期研究者劉鶚、王國維研究並珍藏的甲骨，……
1999年７月18日《解放日報》

　　諸報文中無不提到早期對甲骨文的發現和研究有貢獻的王懿榮、劉鶚、王國維三人。王懿榮是著名的愛國者、收藏家、金石學家，劉鶚是著名的文學家、收藏家，王國維是著名的國學大師，他們不但對甲骨文的研究都有卓越的貢獻，在各自的領域中也都有驕人的成就。這已被研究者所證實。
　　本文試就劉鶚一人對中國的“甲骨文”的收藏、整理、研究的有關材料做一爬剔梳理，以就教於諸位方家。

一、一則鮮爲人知的《劉鐵雲“三代文字廣告”》

　　一百年來，介紹甲骨文研究的專著和普及性文章不計其數。但是沒有一篇文章提及下面的一則廣告：

　　士生三千年後而欲上窺三代文字難矣！雖山川往往出鼎彜十之八、九歸諸内府，散在人間十之一、二而已。而收藏家又毎已保護器物爲辭，不肯輕易示人。人之所得見者，僅?刻木版耳。?刻之精者如“積古齋”、“兩罍軒”之類，又複行世甚希，好古者憾焉。
　　近來新學日明，舊學將墜，願與二、三同志抱殘守缺，以待將來。故出敝藏古文，拓付石印。茲先成二種，一曰《藏亀》，乃巳亥年河南湯陰縣出土。皆殷、商紀卜之文，以刀筆釐於亀骨，即殷人親筆書也。凡一千余品，裝訂六本，售價六元。二曰《藏?》，系十年前山東臨?等處出土。亦屬商、周文字。計五百余品，附以漢代泥封。泥封者，苞苴之泥也，官名多史册所遺。共裝四本，售價四元。又印明拓《石鼓文》，毎?一元。三曰《藏貨》、四曰《藏璽》，明年續出。此皆本齋所藏之器物也。
　　至海内各家收藏鐘鼎彜器，敝處搜輯拓本已得二千余品，擬參合諸家之説，彜撰釋文，次第付印，以公同好。四方君子，或有祕藏古器以拓本寄示，或有心得釋文，以説稿惠教，皆祷祀以求，不勝感激者也。
抱殘守缺齋　劉鐵雲　啓
（寄售處：北京、上海有正書局及本館?房）

這一“廣告”在《時報》刊登約半年有余。此録自甲辰七月十六日（1904年８月26日）《時報》第五版。
　　這一“廣告”透露出以下各項消息：
　　１、劉鶚拓印“三代文字”的目的是：Ａ、“抱殘守缺，以待將來”，Ｂ、“以公同好”。
　　２、劉鶚拓印“三代文字”的原因是：Ａ、有感於古器物大部分“歸諸内府”，Ｂ、“收藏家”“不肯輕易示人”，Ｃ、“?刻之精者”“行世甚希”，Ｄ、“新學日明，舊學將墜”。
　　３、劉鶚拓印“三代文字”是有計畫的在進行：Ａ、至1904年８月，已經拓印完成的有《鐵雲藏亀》、《鐵雲藏?》、（明拓）《石鼓文》、Ｂ、準備拓印的有《鐵雲藏貨》、《鐵雲藏璽》，Ｃ、準備拓印的有“搜輯拓本已得二千余品”，並且準備“彜撰釋文”。
　　４、劉鶚所已經拓印的和準備拓印的“三代文字”，其原件或取自“抱殘守缺齋”，或商諸“四方君子”。
可以説，這一“廣告”是甲骨文問世以來最早的通過新聞媒體發布的甲骨文存世的消息。

二、劉鶚收藏甲骨的過程和數量

　　筆者以爲“甲骨”和“甲骨文”是兩個概念，因此發現“甲骨”、收藏“甲骨”和發現“甲骨文”也是兩個概念。本小節討論的是收藏甲骨的過程和數量。
　　普及型的文字（如1988年８月28日《中國青年報》刊出署名程延的《藥罐引出的一個朝代》和1988年11月６日《中國青年報》刊出署名王福重的《龍骨的去向》*1）和專業性的著作（如呉浩坤、潘悠著《中國甲骨史》）對劉鶚收藏甲骨的來源説法一致，其基本過程爲：河南農民―古董商人―王懿榮―劉鶚。而專家的學術性的論文則更爲詳盡，如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中的記録是：
　　１、辛丑年，趙執齋爲劉鶚收集甲骨3000余片，
　　２、壬寅年劉鶚得王懿榮1000余片，
　　３、壬寅年劉鶚得方葯雨300余片，
　　４、癸卯年劉鶚得范估1000片，
以上各項所加，共約5000余片，與劉鶚在《鐵雲藏亀・序》中所説相同。但是陳夢家所述，數字正確，時間有誤，仍需辯證*2。
　　那麼，劉鶚本人又是怎樣詳細記録?？
　　１、根據劉鶚《鐵雲藏亀・序》“庚子歳，有范姓客挾百余片（亀甲）走京師，福山王文敏公懿榮見之狂喜，以厚値留之。後有?縣趙君執齋得數百片亦售歸文敏。未幾，義和拳亂起，文敏殉難。壬寅年，其哲嗣翰甫觀察售所藏清公夙債，亀版最後出，計千余片，予悉得之”。
　　２、根據劉鶚《鐵雲藏亀・序》“定海方君葯雨又得范姓所藏三百余片，亦以歸予。趙執齋又爲予奔走齊、魯、趙、魏之郊，凡一年，前後得三千余片……”。
　　由此可知“壬寅年”劉鶚又從方葯雨和趙執齋處得三百余片和三千余片。
　　以上所記爲劉鶚親筆，自是可信。因此得出至“壬寅年”開始到“癸卯九月既望”劉鶚共得甲骨5000余片是可信的。
　　３、根據現存劉鶚《抱殘守缺齋・壬寅年》日記，壬寅年六月―九月這一時間中，劉鶚與王懿榮之子王翰甫接觸30次左右，所購渉及瓦、印、碑、帖、錢、劍、弩、鏡、燈、斧、鼎彜銅器以至成車的磚石碎瓦等等，所購方法或購買、或交換，但並無劉鶚購甲骨、亀版的記録。遺憾的是這一“壬寅年”日記缺九月四、五、六、七日和十月一、二、三、四日八天的原文，因此無法準確的了解劉鶚所得王懿榮所藏甲骨的具體情況。反之，也可以説，劉鶚得王懿榮所藏亀骨正是壬寅年九月四、五、六、七日和十月一、二、三、四日。
　　４、對這一日記進行分析，應該注意到六月―九月的日記中並未出現“亀骨”、“亀甲”、“亀版”、“亀文”等與甲骨文有關的字詞。在九月的日記中對鐘鼎款識注釋很多，對甲骨問題只字未提。但在殘缺的十月一、二、三、四日日記之後連續對甲骨問題做了記録：
【圖版一】壬寅年十月初六日日記

【圖版二】壬寅年十月初七日日記

【圖版三】壬寅年十月十三日日記

【圖版四】壬寅年十月二十日日記

【圖版五】壬寅年十一月初五日日記

【圖版六】乙巳年十一月十七日日記

壬寅年十月初六日：“晩間刷亀文，釋得亀文數字，甚喜”（圖版一）
壬寅年十月初七日：“昨夜，漢甫之四百金取去。夜作《説亀》數則”（圖版二）
壬寅年十月十三日：“悟亀文二字：‘　’恐是‘功’。‘　’，恐是‘　’字，《説文》：‘　，告也’。”（圖版三）

　　綜上所述，筆者以爲：
　　１、關於劉鶚收藏甲骨的過程應以《鐵雲藏亀・序》爲準。其收藏的次序爲：Ａ、從王翰甫手中收購。這是劉鶚甲骨來源的第一渠道。Ｂ、從方葯雨處所得。這是劉鶚甲骨來源的第三渠道。Ｃ、趙執齋專程爲其尋求。這是劉鶚甲骨來源的第二渠道。
　　２、劉鶚收藏甲骨的時間是：Ａ、壬寅年九月到十月初從第一渠道得到第一批甲骨，約1000余片，Ｂ、壬寅年十月二十日從第二個渠道得到少量－一匣甲骨，Ｃ、壬寅年十一月初從第三渠道得到第三批甲骨，約300余片，Ｄ、壬寅年十一月到癸卯年九月從第二渠道得到第四批甲骨，約3000余片。
　　劉鶚收藏甲骨的數量究竟是多少?？
　　劉鶚本人在《壬寅年》日記中有以下記載：

　　壬寅年十月二十日：“晩，點亀骨，共千三百件。可謂富矣”（圖版四）
　　壬寅年十一月初五日：“査亀版、牛骨統共一千八百九十件”（圖版五）

　　劉鶚本人在癸卯九月既望的《鐵雲藏亀・序》中記載：“総計予之所藏約過五千片”。
　　將劉鶚關於甲骨收藏記録中的所有數字進行統計，可以説劉鶚本人“五千片”一説是最正確的。
　　但是。《鐵雲藏亀》的拓印、出版，劉鶚寫作《鐵雲藏亀・序》並不是劉鶚收藏甲骨的終結。從“癸卯九月既望”到戊申六月二十五日劉鶚被捕，他是否還有亀甲的收藏?？至少有一則證明説明在“癸卯九月既望”之後劉鶚繼續搜集亀甲、牛骨。現存劉鶚《抱殘守缺齋・乙巳年》日記有如下記載：

　　乙巳年十月十七日：“又買范姓亀骨三百余片”（圖版六）

　　由以上諸多數字可知，劉鶚在壬寅年至癸卯年間，共存亀骨約過五千片，在乙巳年所得不少於三百余片*3。

三、劉鶚對甲骨文的辨認、識別

　　筆者又認爲“發現甲骨文”和“辨識甲骨文”又是兩個概念。本小節討論的是劉鶚對所存亀骨上符號的辨認、識別。
　　在共同認識王懿榮爲中國收藏甲骨第一人的基礎之上，是誰首先肯定“甲骨”上的“綫條”就是一種“文字”，以及是誰首先辨識出第一個甲骨文，就成爲應該討論的問題。
　　筆者以爲，首先肯定刻於“甲骨”之上的“綫條”就是“文字”――卜辭的仍然是王懿榮。根據有二：１、王懿榮見到“甲骨”後“狂喜”，並“以厚値留之”必是有所發現。作爲金石學家，人們也必然想到他是在他所鑽研的領域中有所發現或突破。根據劉鶚《鐵雲藏亀・序》“骨版最後出”，從其寶貴程度可見，王懿榮所見的是前人所未見、但又極欲了解的的一種文字。事實最後也證明了這種判斷。２、王懿榮的次子王漢章曾撰文“回憶光緒己亥……、庚子間?縣估人陳姓……取骨之稍大者，則文字行列整齊，非篆非籀，攜歸京師，爲先公述之。先公索閲，細爲校訂，始知爲商代卜骨，至其文字，則在篆籀之前……”*4。但是也不能不感到遺憾，以上兩個根據，前者僅是一種猜測，而後者僅是一種回憶，都無實據。因此，可以説，第一個猜測甲骨上的綫條是文字的是王懿榮，但認爲王懿榮辨識甲骨文字却無根據*5。
　　那麼，究竟第一個辨識甲骨文並予以考證的是誰?？
　　是劉鶚！請見劉鶚日記。
　　壬寅年十月初六日（見圖版一）――這是甲骨學上第一次的原始記録。雖然它沒有明確“釋”的是?一個字，但是辨識甲骨文字從此始。――從單純的收藏，跨出了研究的第一歩。
　　壬寅年十月初七日（見圖版二）――這是甲骨學上第一次出現有關研究文章的記録――“題目”是《説亀》，文章的數量是“數則”。
　　壬寅年十月十三日（見圖版三）――這是甲骨文研究史上最早記録被“解”被“譯”的兩個字。雖然，所釋兩字被以後的研究者所否定，但“釋字”從此開始則是應該肯定的。
　　對誰第一個考釋甲骨文字，諸研究者所説不一，筆者的意見是：劉鶚*6。劉鶚親筆日記原件存世，無須爭論。

　　結論：劉鶚是中國甲骨學早期研究者之一，他除拓印《鐵雲藏亀》外，有關甲骨學的著作可知的有以下三種：
　　１、《説亀》（數則）――存目
　　２、《鐵雲藏亀・序》――原文存
　　３、《劉鐵雲＜三代文字廣告＞》――原文存
　　劉鶚對甲骨學的研究有其特殊的貢獻，其貢獻表現在三個方面*7：
　　１、他收藏的甲骨是我國最早收藏的甲骨，這些甲骨至今仍是甲骨學研究的寶貴資料。
　　２、劉鶚首先拉開了甲骨文研究的序幕。他的日記是現存最早的甲骨文研究的寶貴文字資料。
　　３、劉鶚一改衆多收藏家、研究者“奇貨可居”的陋習，有計劃的將其甲骨公布於衆，爲研究者提供研究的依據，爲甲骨學的傳播作出特有的貢獻。
　　在甲骨學從收藏―傳播―研究以致今天能見到如此成果的百年間，劉鶚無論做爲一個收藏家，還是一個研究者，都有其特殊的貢獻，應該予以肯定。

【注】
１）此文作者王福重之父爲王懿榮幼子。
２）陳夢家所述“辛丑年，趙執齋爲劉鶚收集甲骨3000余片”一説，時間有誤。筆者在《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一文已做討論。原文載1989年第３期《天津師範大學學報》，後收入《劉鶚散論》一書。此處略。
３）筆者撰《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一文，時在1987年，以爲劉鶚存甲骨數應爲6490片。近年反復閲讀劉鶚日記及有關資料，以爲前述有誤，於此修正。
４）王漢章《古董録》。刊《河北第一博物館畫報》1933年第50期。
５）上海博物館1999年擧辧《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特展》，在“甲骨文的發現”部分的“前言”中寫到“一八九八年，金石學家王懿榮偶然發現並部分鑑識了甲骨上的文字，推定爲‘商代卜辭’”。但並未對“部分鑑識”擧出實例。筆者淺陋，不知王懿榮諸多著作中是否有直接關於甲骨的發現和有關甲骨文研究的記録？
６）７）詳見拙文《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

（LIU De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