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擬舊小説」新論

晩清「擬舊小説」新論

黄　錦珠

一、前言

　　「擬舊小説」是阿英提出的名詞。這類小説通常襲取舊小説的書名，而在舊書名之前，?冠以一「新」字，如《新七侠五義》、《新石頭記》等均是。由於它們襲用舊的書名與人物名，阿英在《晩清小説史》中對這類小説的評價非常低，指稱它們「是當時新小説的一種反動，也是晩清譴責小説的沒落」。他認爲這類小説的内容「實無一足觀者」，而且，既要寫作小説，「又何必定要利用舊書名、舊人物?？……這可以説是在文學生命上的一種自殺行爲」*1。就文學作品貴在自創的角度而言，「擬舊小説」沿襲前人的書名乃至人物名，的確是不足爲訓的作法，不過書名的沿用，果眞如阿英所説，是一種「反動」和「沒落」，而沒有其他意義了?？再進一層，這類小説的内容果眞「無一足觀」?？筆者細細讀過幾部「擬舊小説」之後，覺得阿英對這類小説的評價有過?嚴苛之嫌，也覺得「擬舊」之作在晩清時期，其實別具意義。因此，想以較爲持平的態度，重新探討「擬舊小説」的特色及價値。

二、「擬舊小説」的書名沿襲與内容轉化

　　根據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2所收，晩清「擬舊小説」的數量至少在36種以上，出版時間大約以1907年至1910年爲中心，其中多種作品還擁有好幾個版本，可以想見這類小説曾經有過一番流行盛況。其書名沿襲的對象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前代小説，如《新列國志》、《新封神傳》、《新兒女英雄》等，都是取用前代小説的書名；一類是當代小説，如《新官塲現形記》、《新涙珠縁》等，《官塲現形記》和《涙珠縁》都是晩清時期刊行的小説。其他如《新茶花》是模擬林?飜譯小説《巴黎茶花女遺事》之名而作，亦可歸入後一類。而無論沿用古代或當代作品名稱，絶大部分作品的内容都經過轉化。轉化的程度與情形有各種不同的状況，以書名、人物、情節等三者爲基準大略區分，約有以下數端。

（一）書名沿襲舊作，人物、情節予以飜新者
　　這類作品屬於轉化程度最高的，如《新列國志》*3，雖然書名沿用古代小説，書中的人物、故事其實完全是新的。《列國志》敘述的是東周時期諸國相爭的歴史，《新列國志》敘述的則是西方諸國如何相爭，列強如何實施憲政政體的過程，寫作旨意在於藉西方列強的興國歴史，傳達實施憲政可以救國圖強的理念。又如《新兒女英雄》*4，書名雖承襲舊作，書中所寫爲甄洛神離開家郷，中途停留上海並進入女學堂就學，後因接獲仰慕男子之書信，遭同學誣陷有行止不端之嫌，冤苦無處申訴之餘，遂離校出走，後化名韓眞娘，護送秋瑾之靈柩至甄家祖墳之地安葬，並從此勘破紅塵情關，隱居於墓側。書中女主角的身?、本領，完全不同於《兒女英雄傳》。甄洛神是一個文弱女子，既無十三妹的功夫與救人事跡，危急時反而仰頼杜薛支救護。情節的主幹不是行侠仗義，除暴安良，而是憤慨國是，維護義士，暗暗宣揚革命精神。故事的結局也不是兒女英雄完成美滿姻縁，而是勘破情關，棄離紅塵。《新茶花》*5亦然。雖然?擬舊作之名，但人物、情節其實都已飜新，其中還跟舊作相似的，大概就是女主角的身?――妓女，以及故事最後，相愛的男女主角也被迫分離?！《巴黎茶花女遺事》以言情内容聞名於晩清當世，《新茶花》雖然也以男女愛情爲主幹，却加入了嫉俗憂國的論調，並不時強調，英雄愛國與男女愛情之間，具有同源相關的密切性，因此言情之外，又加入了諷刺當世、傳達愛國思想等内容。《新七侠五義》*6寫侠客行侠仗義、鋤強扶弱的事跡侠義精神與《七侠五義》相同，但是其中人物完全飜新，侠客的武器也加上科技産物――正確的説，是經過科學幻想所設計出來的科幻武器，如飛行汽船、電光劍、電光石等。受到侠客懲處的對象，是晩清時期危害社會百姓的各種敗類，如：學堂監督、拐賣「豬仔」的人口販子、誣陷良民的警官、勾結官府的郷紳等。與晩清社會現状緊密結合，時代性、社會性都較《七侠五義》増強許多。陸士諤《新?海花》*7從書名看，雖然似受到《?海花》影響，但它的内容和性質却與曾樸《?海花》完全不同，根本就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作品。曾樸《?海花》以傅彩雲、金?青二人爲主幹，嚢括了晩清政局中諸多名人軼事，是以眞實人物故事爲模型的作品。陸士諤《新?海花》的人物、情節却完全虚構，寫的是朱其昌和蘇慧兒相識相愛，經歴過數度波折與劫難，最後終於結合成美滿姻縁。《?海花》是展現清末三十年間政治、社會面的歴史小説，《新?海花》則是反映當時生活面的愛情小説。除了書名以外，二部作品之間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交集或相關。《新?海花》在描述男女主角相戀、結合的悲歡離合過程中，同時也反映了晩清時期知識分子要求改革社會、富國強兵的理想與願望，而這種思想反映，幾乎是晩清「擬舊」小説共同的傾向。《無理取鬧之西遊記》爲短篇小説，以隱喩方式描繪晩清時期唯利是圖、賣國求榮之輩的嘴臉，作品中的角色――通臂猿、麻鷹大王，以及故事情節，都經過飜新，與《西遊記》西天取經的内容完全不一樣。嘲弄、諷刺之意，則與其他「擬舊小説」中常見的表現一致。例如通臂猿所念的呪語是「??西滴」、「文圖特厘」，乃英文「ＡＢＣ」，「one、two、three」的諧音，藉此嘲諷當時崇洋媚外之徒。還有一部《新鏡花縁》，書中現有的人物、情節，都與《鏡花縁》*8不同，似乎也是一部類型完全不同的小説。作者自稱以「女界小説」爲標榜，作意在於爲女界求眞正的發達，爲女界爭眞正的平等，不過作品未完，只寫到十幾位女學堂的女學生相約聚會的情節，還看不到所謂的女界發達、平等究竟是在何處展現，故只能存而不論。
　　由上所述可以看到，晩清「擬舊小説」雖然襲取舊作書名，人物、情節却加以飜新，有些内容完全與舊作不相侔，其實是不同類型的作品，如《新列國志》、《新兒女英雄》、《新?海花》、《無理取鬧之西遊記》等。這些作品除了書名以外，其實徹頭徹尾都是新作。也有些作品精神與舊作相似，具體的故事内容却不一樣，如《新茶花》、《新七侠五義》等。這些作品即使與舊作精神相似，仍然因應時代課題，添加舊作所無的思想内涵，在舊有成分之外，亦有新創的精神内涵，並非一味承襲。以上這些作品所採用的，其實是一種「舊瓶裝新酒」、「奪胎換骨」的方式。

（二）書名及部分人物沿襲舊作，其他人物及情節予以飜新者
　　這類作品屬於轉化程度稍次者，如《新封神傳》、《新石頭記》等。除了襲用舊有書名，其中部分人物也從舊作而來。《新封神傳》*9是以原來《封神傳》上的姜子牙爲主人翁，?輔以《西遊記》上的豬八戒。《新石頭記》*10則以《石頭記》上的賈寶玉爲主人翁，?輔以薛蟠、茗煙二人。不過人物雖有部分雷同，内容却不一定正面相關。《封神傳》上，姜子牙是主持大局的人物，最後分封有功神人，各歸仙班。《新封神傳》上，姜子牙却是一個不識時務，處處受欺蒙，乃至最後受到排擠的角色。最後也沒有封到什麼神，只是把原始天尊交給他的封神榜單刊登在報紙上，榜單的内容則是一班利字當頭的牛鬼蛇神。全書内容對晩清社會極盡諷刺、?苦之能事。《新石頭記》雖然以賈寶玉爲主人翁，却完全不寫家庭生活、兒女情事。前半部是藉寶玉遊歴上海等地，諷刺晩清社會各種黒暗、鄙陋的現象，後半部則藉寶玉誤闖「文明境界」，描繪出一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這部作品在科幻方面的表現，其實是晩清科幻小説中的佼佼者。賈寶玉在《石頭記》中喜愛與女孩兒廝混，厭惡進學、讀書，到了《新石頭記》，變成一個好學向上，留心時務，既研習英文勤讀當時的書報雜誌，又關切社會各種不平現象，且思想開明通達，似乎展現了晩清知識分子心目中理想的人物典型。《新涙珠縁》*11的状況比較特別，它的作者就是《涙珠縁》的原作者。也就是説，舊作與擬作是同一人所寫，由於作者是同一人，書中的主要人物大部分在原作中出現過，部分情節也延續舊作而來。不過，書中仍安排了新的人物、新的情節。新的人物如萬時通，他慫慂大覺寺的老和尚學習時髦新名詞，並散播謠言以便老和尚藉機斂財，又四處鑽營想結交權貴，是對晩清時期勢利小人的諷刺。即使是舊作上已有的人物，也往往有新作爲，發展出新的情節。例如秦寶珠，原是《涙珠縁》的主人翁，在舊作中以吟風弄月、談情説愛爲務，到了《新涙珠縁》，於情愛纏綿，兒女??之外，却也深知科學原理，還設計出記音器，並提供消防滅火用的防火器原理。與《新石頭記》中賈寶玉的性格轉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以上這三部作品中，《新封神傳》與《新石頭記》雖然襲取舊作部分人物，却在情節上完全離棄舊作，憑作者自己的創意飜新改寫。猶如「借屍還魂」，身躯形貌還是舊的，性情、能力、作爲等各方面的表現却完全是一個新的人。《新涙珠縁》飜新的程度稍弱，可能因與舊作爲同一作者的縁故，即便如此，新的人物、事件，或者舊人物的新表現、新事件，仍使它與原來的《涙珠縁》，在主題、思想與時代意義上，産生相當程度的差距。

（三）書名沿襲舊作，人物飜新，情節仍模?舊作者
　　這類作品其實在「擬舊小説」中飜新程度最低，甚至可以説是缺乏新意的?擬之作。不但沿用舊作書名，情節内容和事件的發展方式也與舊作相近，雖然人物姓名是新的，所作所爲却総不出舊作既有的模式。例如《新官塲現形記》*12和《新官塲現形記》（二集）*13等是。它們都是承襲李伯元《官塲現形記》的寫法，暴露官塲黒暗，描繪官吏鑽營拍馬，斂財謀利，不擇手段的行徑。《新官塲現形記》的情節連綴方式也完全模?李伯元《官塲現形記》，先寫一人之事，寫完此人即換寫?一人之事，正如魯迅所説的：「其記事遂與一人倶起，亦即與其人倶訖，若斷若續」*14，但是人、事的鋪陳與過脈，却遠不如《官塲現形記》。《新官塲現形記》（二集）的寫法稍有新意，採用倒敘方式，先寫結尾，再追溯事情的來龍去脈。人物、情節之勾連較爲有機化，作品也較具整體感，而内容、精神仍與《官塲現形記》沒有兩樣。人物行徑、作爲，都似曾相識，其實仍不脱《官塲現形記》的情節模式。
　　這一類作品，無論書名、内容都極度缺乏原創性，藝術表現也乏善可陳，就個別作品的成就而言，比較合乎阿英所批評的，「是在文學生命上的一種自殺行爲」，「也是晩清譴責小説的沒落」。不過，這些擬作，倒也從?一個角度顯現出晩清名作《官塲現形記》的影響力與感染力。

三、「擬舊小説」的文學淵源與時代意義

　　就作品本身的藝術表現和寫作成績而言，晩清「擬舊小説」中値得稱道的佳作或許不太多，除了呉?人《新石頭記》有突出的寫作成績外，其餘僅略有可觀，甚或屬庸泛之作。但是，從文學現象的角度來觀察，這種「擬舊」的寫作方式曾在晩清小説界蔚爲一時風潮，必定有它的成因與背景。假如這種作法眞如阿英所説，是一種文學生命的「自殺行爲」，那麼，在某段時間内有這麼多位作者共同投入「自殺行爲」中，也是一件値得探討並追溯其前因後果的文壇現象。
　　首先，從中國文學有的淵源談起。擬作、?作這種文學現象，可以追溯到很早的作品。《詩經・小雅》中的＜南?＞、＜白華＞、＜華黍＞、＜由庚＞、＜由儀＞等六篇僅存篇目，後世就有人爲它們作了擬補。據《抱朴子・鈞世》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並作補亡詩，＜白華＞、＜由庚＞、＜華黍＞、＜南?＞之屬，……」。這表明?擬作品的淵源的確很早。類似的情形不斷在各代出現。《離騷》之後，出現了《反離騷》；《九章》之後，出現了一系列以「九」命題的擬《楚辭》之作；枚乘《七發》之後，也出現了一大堆「七體」的複製品。漢賦以及後代的詩文，都有過不少?擬作品*15。詩歌作品中的追擬或擬和，竟成了寫作的常態方式之一。作品之外，傳統詩文理論中，還有歴代屡見不鮮的復古、擬古運動。歴代詩文的復古、擬古運動，其實並非一味模?古人，乃是藉復古之名，行革新之實。晩清「擬舊小説」的寫法，正是藉「擬舊」之名，行改寫飜新之實。這種作法在中國文學歴史上，不但早已成爲常態，更不會引人詬病。?擬是傳統詩文作品常見的題目或方式，傳統文人追?、追擬神往的前代作品，是一種尊敬、企慕的表示，並不是抄襲、模?，或創作力薄弱的代表。班固《兩都賦》之後，出現張衡?擬的《二京賦》及左思《三都賦》，其中左思《三都賦》還曾經使洛陽一時爲之紙貴?*16！晩清小説家幾乎都曾接受過傳統的文人教育，也有不少小説家兼具傳統文人的性格與意識，在小説創作之外，也多能從事傳統的詩文寫作。他們擧平日神往的作品爲追擬的楷模，其心意實也不在模?、抄襲，而是對這些前人佳作表示一種欣然嚮往之情，猶如傳統文人追擬前人的詩文一般。《新列國志》和《新七侠五義》的作者，都曾在序文中表示過對《列國志》和《七侠五義》的推崇或愛好。《新兒女英雄》也借用書中人物，表達對《兒女英雄傳》及十三妹事跡的讚賞*17。當我們回顧整個中國文學的歴史，發現復古運動、擬古運動是一條重要文學流脈，又發現追?、追擬之作充斥其間，再來看晩清「擬舊小説」中的?擬前代或當代名作、藉擬舊以飜新的作法，應該也能體諒並理解這種作法的由來，它其實是擁有?大且悠久的歴史傳統。
　　從?一個角度來看，「擬舊小説」其實也是續書的一種。在小説的發展歴史上，續書傳統是經久存在而不衰的。魏晉南北朝的小説就已出現續作。東晉干寶《搜神記》是志怪代表作之一，其後就出現了托名陶淵明的《搜神後記》。志人小説《世説新語》一出，續?之作也大量出現，乃至歴代屡見，有梁劉孝標《續世説》、唐王方慶《續世説新語》、宋孔平仲《續世説》、明李紹文《明世説新語》……等等。唐代的傳奇小説，宋、元以降的話本小説，皆可見不少續擬之作。「擬話本」便是文人模擬民間説書人説話的底本而出現的文字創作。它在小説發展史上不但擁有一席地位，輯録「擬話本」而成書的《三言》、《二拍》，還是晩明短篇小説的名作！明、清兩代，續書更是大量出現。擧凡小説史上的佳作、名作，幾乎無不有續書。《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自不必説，《施公案》、《彭公案》多達「八續」、「九續」，最受世人矚目的《紅樓夢》，續書至少四十餘部，至今仍有現代作家在「續」*18。晩清「擬舊小説」的出現，其實是延續了長久以來的續書傳統，具有深遠的文學淵源。只不過，由於晩清「小説界革命」的口號，號稱要革新小説，當時的小説界以「新」爲尚，所以晩清小説續書不再以「續」、「補」或「後」爲題，而競相以「新」爲書名罷了！
　　「擬舊小説」具有悠久的文學歴史淵源，擬舊之擧就不能簡單以「自殺行爲」看待之，還必須進一歩追問，當時這樣的寫作方式究竟具有什麼意義。這得先從晩清小説界的理論背景談起。
　　晩清小説在梁啓超的大聲疾呼之下，以革新國民、改良羣治爲標榜，一躍而登上「文學之最上乘」*19。此種提昇小説地位的論調，其理論根源其實來自中國文學傳統中源遠流長的載道思想*20。當晩清小説在這些主張及思想的支?下，成爲知識分子從事救國圖強的一種途徑時，作者的創作意識以及小説的寫作内容皆隨之受到影響。小説内容是具體可見的。晩清小説内容出現諸多提倡教育、注重科學、啓蒙、改革的論調，甚至談情説愛也不忘把救國救民的説法拉?進來，便是小説創作受到當時的小説理論影響的結果。晩清「擬舊小説」無論舊作原來是何種類型、何種内容，也無論擬作變成何種類型、何種内容，幾乎所有「擬舊小説」都會加進救國圖強的論調或情節，便是當時理論思想影響、引導的結果。最明顯的例子是賈寶玉及秦寶珠二位人物的性格轉向。在《紅樓夢》和《涙珠縁》中，他們二人原是情愛聖手，周旋於衆美之間，最後下塲雖然不一樣，情節發展過程中那一種纏綿??的氣氛，足足顯現出一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情態。到了《新石頭記》和《新涙珠縁》，一個是搖身一變，完全卸除兒女情態，只務力讀新書，學西文，成爲憂國憂民的愛國知識分子――賈寶玉。?一個雖仍具有原作中的多情性格，却突然増進了不少科學原理與新知，能?設計出精妙的科技産品――秦寶珠。這種性格轉向所顯現的時代精神，正足以説明「擬舊小説」的存在意義。
　　在創作意識方面，晩清小説作者或有意或無意，是把小説當作一種「經國之大業」來看待並從事之。當晩清飽受内憂外患，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一班在上位的當權者，却還醉生夢死，既昧於外交，又荒於内政，以啓蒙救亡自許的晩清小説家們，「遂以痛哭流涕之筆，寫嬉笑怒罵之文」*21，將滿腔救國救時懷抱，寄託在小説創作之中。「擬舊小説」的寫作構想雖然受到前人小説的啓發，並不表示寫作的内容也一味跟隨前人作品。呉?人在《新石頭記》第一回表示，狗尾續貂雖然貽人笑話，但作者的本意在於「隨意所如，寫寫自家的懷抱」，他人的襃貶自不在意中。也就是説，擬舊的作者其實自有一番主旨、作爲含藏在小説裡面，絶非單純爲擬而擬。根據以上十二部「擬舊小説」來看，藉擬舊之名，行飜新改寫之實者，共有十部。這十部作品在飜新改寫後的「新」作品中，都加入指責時局弊端、諷刺社會亂象的情節及意涵，反映出作者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心意。唯一沒有飜新情節内容的《新官塲現形記》及《新官塲現形記》（二集），則是因爲原來的《官塲現形記》就具有指責時弊，暴露官塲及社會黒暗的主旨。從作者的「懷抱」和用意來看，「擬舊小説」與其他非擬舊小説的寫作意識和立塲，其實沒有兩樣，「擬舊小説」的嘲諷、譴責風格，也與晩清譴責小説沒有兩樣，不但沒有「沒落」之嫌，反而是正面積極的傳承與延續。
　　再者，「擬舊小説」一律以「新」爲名，其實亦有深意。當「小説界革命」號召改良羣治、革新國民時，其實還有一項前提，即：「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説」，「欲新民，必自新小説始」*22――革新社會與國民，必須先革新小説。小説之所以必須革新，主要是因爲梁啓超認爲中國舊小説不出「誨盗、誨淫」二端，以致成爲「吾中國羣治腐敗之総根原」。梁氏高呼「小説界革命」，其實就是要改革舊小説。改革舊小説可以理解成兩個方向：一是革除小説的寫作習氣，?創新内容、新思想的「新小説」。這就是後來晩清小説界努力的主要方向。?一是將舊有的小説「原地」改良，也就是「擬舊小説」所作的就舊題飜新改寫。「新小説」的創作當然是小説革新的成果無疑，而「擬舊小説」取前人小説之題，飜新改寫，賦予新的内容和意義，不也就是對舊小説的一種「革新」？這是「擬舊小説」競相以「新」爲名，而不由「續」、「後」來命名的思考背景。「擬舊小説」其實就是「改良」小説的具體實踐，也是「欲新民，必自新小説始」的具體實踐。從這樣的思考出發，晩清「擬舊小説」的眞正作意其實不在擬舊，反而是改良、革新，是以舊瓶新酒、除舊?新的作法，從?一種角度體現「小説界革命」的革新精神。那麼它們不但不是擬舊，反而該稱爲革新小説*23；它們不但不是「新小説的一種反動」，反而是「新小説」的?一種正面呈現。正如作者們在毎一部作品上所標明的「新」字一樣，這是一種新精神、新内容的小説。

四、結　語

　　晩清「擬舊小説」今天得見的已經不多，阿英《晩清小説史》上所列録的作品，今天還看得到的，不到三分之一。核對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的收録，則勉強達到三分之一。這是因爲有些現存作品，《晩清小説史》上沒有提到的縁故。根據《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來看，?擬的對象，絶大部分是名作。除了因爲名作本來就衆所周知，容意成爲顯著標的之外，如果説，梁啓超曾經極力?撃的也就是這些古代名作*24，那麼這些名作遂成爲飜新改寫的對象，也是可以理解的。阿英在《晩清小説史》上稱這類作品爲「擬舊小説」，其實只説中這類小説的形貌，而忽略了它們的精神與實質。今天這個名詞已經相沿成習，是不是要去更動它，可以重新考慮，無論如何，今天的研究者應該重新認識這類小説的意義，重新評價這類小説的存在價値，這樣才能多方面發現晩清小説的成果與貢獻。　　　　　　

【注】
１）阿英《晩清小説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頁176-178。
２）樽本照雄編《新編清末民初小説目録》，日本，清末小説研究會發行，1997。
３）《新列國志》，著者佚名。共38回。原刊於光緒34年（1908）７月，上海改良小説社版。收入《中國近代小説大系》（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又，本文所引晩清小説作品，凡爲《中國近代小説大系》本者，以下將不再贅述。
４）《新兒女英雄》，楚?（葉小鳳）著。共12回。原刊於宣統元年（1909）５月，上海改良小説社版。
５）《新茶花》，鍾心青著。分上下兩編，兩編共30回。上編光緒33年（1907）３月上海申江小説社印行，下編光緒33年（1907）12月上海明明學社印行。
６）《新七侠五義》，治逸著，濁物潤詞。共24回。初版年月不詳，宣統元年（1909）７月，上海改良小説社再版。
７）《新?海花》有數種，本文所述者爲陸士諤所著，初版年月不詳，宣統２年（1910）12月，上海改良小説社再版。曉式點校整理，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9。
８）《新鏡花縁》，陳嘯廬著。共14回。原刊於光緒34年（1908）４月，?通書館印刷，鴻文書局發行。
９）《新封神傳》，大陸著。原載《月月小説》第１、２、３、４、７、10號，僅載15回。宣統２年（1910）上海羣學書社出版單行本，共20回。
10）《新石頭記》，我佛山人（呉?人）著。原載光緒年間上海出版的《南方報》上，自第28號起連載，署老少年撰。光緒34年（1908）10月，由上海改良小説社出版單行本，署我佛山人著。共40回。筆者?有專文詳細討論《新石頭記》一書，參拙著＜一部創新的「擬舊小説」――論呉沃堯《新石頭記》＞，臺北，《臺北師院學報》第７期，頁479-532，1994年６月。
11）《新涙珠縁》，天虚我生（陳蝶仙）著。原載光緒34年（1908）《月月小説》第19、20、21、24號，宣統２年（1910）上海羣學書社出版單行本。共８回，未完。
12）《新官塲現形記》，作者未署名。光緒34年（1908）７月，上海改良小説社初版。共８回。
13）《新官塲現形記》（二集），心冷血熱人編。不分回。初版年月不詳，宣統元年（1909）２月，上海改良小説社再版。
14）魯迅《中國小説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頁283。
15）以上有關文學擬作的淵源與現象，參考趙建忠《紅樓夢續書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頁42-43。
16）同上註，頁43。
17）見《新兒女英雄》第７回，《中國近代小説大系》本，頁769。
18）有關小説續書的討論，可參考林辰《明末清初小説述録・論續書》，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李忠昌《古代小説續書漫話》，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拙著＜紅樓夢的近代續書（1840-1918)＞。《臺北師院學報》第９期，1996，頁171-196。趙建忠《紅樓夢續書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
19）語見楚卿＜論文學上小説之位置＞，《新小説》第七號。
20）晩清小説理論與傳統載道思想之間的關係，?可參考拙著《晩清時期小説觀念之轉變》（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頁104-110。
21）語出呉?人＜李伯元傳＞，《呉?人全集》（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第８巻，頁207。
22）見梁啓超＜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新小説》第一號，1902年。
23）本文完稿之後，承蒙樽本照雄先生告知，歐陽健《古小説研究論》(四川，巴蜀書社，1997）有＜晩清「翻新小説」綜論＞一文。歐陽健把晩清「擬舊小説」改名曰「翻新小説」，本人極為敬服，在此特別向歐陽先生致敬，並向樽本先生致謝。
24）梁啓超＜論小説與羣治之關係＞將中國人的状元宰相思想、才子佳人思想、江湖盗賊思想、妖巫狐鬼思想都歸咎於傳統小説。雖未明指與這些思想有關的古代小説作品爲何，其實?些名作與這些思想相關，是不言自明的。

(HUANG Jinz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