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作者“抽絲主人”考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作者“抽絲主人”考

胡　　全章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前後集各五十回，署名“抽絲主人”，光緒二十四年（1898）七月由上海書局石印巾箱本分訂四册出版，有繪圖。阿英編的《晩清小説目》中題爲“我佛山人呉〓人著”；魏紹昌先生在編輯《呉〓人研究資料》時，將該著列在中長篇小説的最後一部（第十九部），表明他的存疑態度。
　　魏先生在那本六十年代初即已編成，却直到1980年才得以出版的《呉〓人研究資料》面世後，就一直希冀着關于《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評論文章出現*1。然而令魏先生失望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始終沒有什麼進展。率先打破沈悶局面的還是魏先生自己。他于1993年發表的《關于〈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兩組資料》一文，把這一研究又向前推進了一歩。但魏先生所發掘的材料還不足于確認“抽絲主人”就是呉〓人。他提供的比較重要的證據是：周壬林回憶起其父周桂笙曾説起過該著是出于呉〓人的手筆。然而，這不過是周壬林聽其父的口頭轉述而已，而且是孤證。“抽絲主人”即呉〓人這一説法能否成立，還需要做進一歩的考證。我們先來看看“抽絲主人”的這部著作被發掘的過程及圍繞其作者的眞實身〓引起的爭論。
　　《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版後的最初三四十年裡，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如果不是一代名妓賽金花于1936年12月８日凄涼辭世後在輿論界引起的那陣“賽金花熱”，也許這部著作要被永久的塵封在周桂笙遺留給兒子曾迭（周壬林）的那堆破書裡。這年年底，曾迭偶爾翻檢父親留下的書籍，翻到了兩册石印的《繪圖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發現書中的“四大金剛”之一的傅鈺蓮，就是最近辭世的賽金花女士的化名。他很快寫出了題爲《賽金花的一段神話：洪〓元負伎故事》的長文，于1937年元月１日起分十一次在上海著名的小報《辛報》上連載。在此期間，很多讀者來信表示不滿足于這樣片斷的介紹，要求連載該著的全文。于是，自元月13日起，《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以毎日一回的篇幅在《辛報》上連載，至３月６日初集五十回刊完。
　　當刊至第八回時，報上發表了一篇署名謝高的文章，題目爲《四大金剛奇書作者抽絲主人即呉〓人》。這是迄今爲止我們所能査到的第一次公開聲稱“抽絲主人”即呉〓人的文字記載，依據是謝高的家叔對往事的回憶，文内云：

　　原來這書的作者就是已故小説家呉〓人先生，説出來讀者恐也耳熟。他原名繭人，著述甚豐，膾炙人口的社會小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是他的代表作。《海上四大金剛奇書》還是他早期的試筆，裡面原沒有什麼含蓄，無非遊戲文章，隨便寫寫的，所以用了筆名刊行。（他與家叔爲《楚報》同事，又系至友，故知其事甚詳。）

謝高的家叔是誰？他的話是否屬實？這是證明該著是否是呉〓人遺著的關鍵。令人遺憾的是，當時的《辛報》主編和曾迭都沒有進一歩去核實，謝高自己也沒有〓外著文説明。如今，七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也就無從稽考了。曾迭當時倒是對這一説法信之不疑，當即寫了《呉〓人・抽絲主人及其所著書》一文予以回應*2。在該文中，曾迭公開表白自己的父親就是呉〓人生前很要好的朋友周桂笙，其遺著《新庵筆記》中就有《呉〓人》一則，其中有“按〓人原字繭人”的記載。曾迭據此推斷，“抽絲主人”的筆名系從“繭”字變化而來，“抽絲主人”無疑就是呉〓人。于是，此後在《辛報》繼續刊載的四十多回書，曾迭就堂而皇之的標上“呉〓人遺著”字樣。
　　當此書刊至第四十回之際，上海的〓一著名小報《晶報》上發表了署名小讀的《海上四大金剛奇書著者》一文，對曾迭的説法提出異議。小讀從文本的閲讀感受出發，覺得“這書是嫖客罵妓女的小説，當時青蓮閣上小書販托在手裡兜賣的貨色”，從而斷言“我佛山人是不會寫四大金剛奇書這樣的書的，我佛山人是不會寫嫖客罵妓女出氣的小説的，我佛山人的書是不會由青蓮閣上小書販托在手裡兜賣的”*3。曾迭當即回應了一篇題爲《爲四大金剛奇書作者答小讀君》的文章*4，重申了自己和謝高兩篇文章的觀點，證據依然是謝高家叔的回憶及“繭人”與“抽絲主人”的語義關聯，指出小讀的説法未免太過主觀和武斷，希望他能拿出確實的證據來。
　　此後小讀在《晶報》上又陸續發表了《爲四大金剛奇書答曾迭君》、《與曾迭君商〓》等長文*5，仍然斷定“抽絲主人”決非呉〓人。其要點如下：其一，質疑“謝高君是誰？他令叔又是誰〓”懷疑這一證人身〓的可靠性。其二，指出“抽絲”這兩

個字“無非是賣弄他（按：指著者）是滿腹錦繍，或者是滿腔情〓罷了，與‘繭’字沒甚關系”，這就否定了曾迭的第二個證據。其三，指出與呉〓人和周桂笙都很熟識的包天笑先生斷定“四大金剛奇書決不是呉先生的手筆”。可惜小讀君沒有言明包天笑先生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塲合説這番話的，有誰可以作證，包先生作出這一判斷的依據又是什麼？因而小讀提供的這一論據同樣是不可靠的。
　　要澄清這部著作的作者，還得從原始資料査起。筆者在閲讀這部作品時，第一感覺是該著毎章的篇幅都很短小，而且標題都是單句。這一文體特徴在中國古典小説和晩清的長篇小説中都是很少見的。作者爲什麼把毎章的篇幅壓縮得那麼短？會不會一開始是在報刊上發表，受版面的限制才這麼處理？在査閲《字林滬報》的副刊《消閒報》時，筆者的這一猜測得到了證實。
　　《消閒報》第一百十二號、第一百十三號分別刊載了標題爲《沈小青再往投生》和《弄蛇縁起》的連載小説片斷，對照《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第十八回“沈小青再降紅塵”、第十九回“小江北弄蛇縁起”*6，筆者發現除了回目稍有潤色，毎回開頭和結尾増加了篇首詩和〓尾詩，其正文的内容是一字不差。從這兩回的開頭“却説……”和結尾“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字樣來看，此前及此後的《消閒報》肯定還有這部小説的片斷刊載。《消閒報》第一百五十七號刊載了一篇題爲“郷人晉省”的故事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則故事大意是説一郷下人幾年前就想到省城去看看，却直到今年二月二才如願：

　　〓道他何故遲遲不行〓？這却有一個比方。什麼比方？好像我們的《消閒報》中的説部，從前是什麼四大金剛不四大金剛，自從一個女孩子叫了兩聲“姆媽，姆媽”就沒有了。以後又有什麼剛強烈性那一段，也就不曾再續下去……在下作説部，本來是外教，連那些“話説”“却説”“且説”等字都忘記用了，幸虧還記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十二個大字。看官們也只好“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罷。

透過這則信息，我們可以斷定，《消閒報》的確連載過以“四大金剛”爲主要内容的“説部”，其中第一百十三號刊載的《弄蛇縁起》一則正是以一個女孩子叫了兩聲“姆媽，姆媽”結尾的。可以肯定的説，在《消閒報》上連載這些小説片斷及撰寫這則“郷人晉省”消息的人，就是我們要核實其身〓的“抽絲主人”。從“我們的《消閒報》”那親切、毫不見外的口吻來看，此人與《消閒報》有着非同一般的親密關系。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
　　《消閒報》的内容以散文、花邊新聞、故事、寓言、笑話、詩詞等爲主，稿件來源一是本報記者采訪所得，一是讀者及朋友來稿，而更多的則是小報主筆自己編撰的。這類小報刊載稿件的一般做法是，記者、讀者及朋友的來稿大多都言明稿源出處*7。像“四大金剛”這樣的長篇説部的連載，按説應該署上作者的姓名（〓怕是化名），可是《消閒報》上却沒有任何署名。這是什麼縁故〓？可能性不只一種，但最大的可能性是：稿源來自該報的主筆先生。
　　早期的《消閒報》，其主筆撰寫的稿件常常占去近半的版面，却是向來鮮有署名的。《消閒報》第一百五十七期刊載的一則消息可以看出其主筆先生毎天的工作量。這則消息主要記載“外國人〓馬的第二日”之盛況，是以第一人稱見證人的口吻寫的，自稱“小可”――這是該報主筆慣用的謙稱――“小可”這一日親臨〓馬塲，因病體虚弱，不堪擁擠，不得不提前回來，路遇本報記者“衆香國采訪使者”，叮囑他細細采訪。接着記“衆香國采訪使者”對“小可”的進言：“先生，他們外國寫字的人都會〓馬。我看先生一天到晩，至少也要寫五六千字。明天第三天跳花棋架，先生何不也去試試？”于是“小可就笑道：‘我去也不妨，但是《消閒報》又怎麼樣〓？’”*8從行文的口吻來看，這則消息無疑出自該報主筆先生之手。這位主筆先生毎天要寫“五六千字”，可見其寫作之勤奮；他不是不想去〓馬塲試試“跳花棋架”，然而却因報社的業務繁忙而不能去。由此也可見《消閒報》上的文章主要出自他本人之手。那麼這位主筆先生又是誰〓？
　　自1897年11月24日起，上海英商中文報紙《字林滬報》開始逐日隨報贈送“附張”――《消閒報》。這是該報主筆高太癡爲了擴大《字林滬報》的影響而模倣小報出的副刊――這〓《消閒報》實際也就是中國近現代報刊中最早的副刊。1902年出版的《呉〓人哭》一書中云：“呉〓人初襄《消閒報》，繼〓《采風報》”*9，又據呉〓人《〓廛剩墨・集四書句》記載：“丁酉秋冬之間，襄《字林滬報》筆政……”*10而光緒丁酉秋冬之間亦即西歴1897年11月〓，可見《消閒報》就是經呉〓人之手創〓的。1898年７月《采風報》創刊，呉〓人應邀主筆政*11。可見，在1897年11月至1898年６月這段時間裡，《消閒報》的主筆是呉〓人先生。這從《消閒報》第六十二號刊登的兩則“告白”中亦可以得到印證。一則是“詩鍾社第四期告白”：在該社爲評選的優秀詩作設立的獎項中，“呉〓人隷書四尺聯一幅”是獎勵第一名的獎品之一。〓一則是“消閒聯社第四期”的告白：“第六名至二十名贈呉〓人刻石章各一方”。“詩鍾社”“消閒聯社”都是以《消閒報》爲陣地而組織的詩社，定期不定期的〓一些賽詩活動，這些活動當然離不開該報主筆先生的積極參與。這兩則告白説明呉〓人是這類活動的積極組織者，也印證了呉〓人這期間確實在《消閒報》效力。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定的基本事實是，《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一書的前二十多回在《消閒報》上連載過，其撰寫者極有可能正是時任該報主筆的呉〓人先生。這一結論亦可從下面的兩則材料中得到進一歩印證。
　　一是《消閒報》第一百十三號刊載的一則題爲《唐奏緑方能起死》的故事：

　　余友奏緑主人唐君子耘，青燈之下兼習青□，遂以岐黄之術鳴海上。同輩偶有不適，恆延之診視，□應手愈。猶未之異也。前日南方某宅眷得暴疾，諸醫束手，延奏緑往診，一劑立愈。有人以告余，余拊掌曰：“得之矣！”詫問何故。余曰：“我方撰‘沈小青再往投生’一則，苦無屬對，茲當對以‘唐奏緑方能起死’也。奏緑見之，得毋笑我牽強不？”

這則故事的撰寫者無疑就是我們要核査其身〓的那位“抽絲主人”。而這則沒有署名的故事，其撰寫者如果不是時任該報主筆的呉〓人，又能出自誰人之手〓？
　　〓一則資料是《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書的當年，在《采風報》和《遊戲報》上刊登的出售廣告，標題是《繪圖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出售》：

　　年來海上遊客多指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張書玉四妓爲四大金剛，後又以金小寶不勝金剛之任，而以傅鈺蓮補之。此雖遊戲筆墨，而冥冥中殆有定數存焉。抽絲主人探悉其來歴，乃撰成《四大金剛奇書》以供同好，將之前因後果歴歴繪出，令閲者如身入個中。至于悲歡離合之情形、因果報施之奇巧，尤足令人拍案稱奇。茲特〓加繪像付諸石印，毎部連套買洋四角。所印無多，欲先睹爲快者，速向上海四馬路文宜書局購取可也。

首先注意到這則廣告的是魏紹昌先生，他是在《采風報》第四號上看到的。他看重的是其文筆很像呉〓人的風格，因而傾向于肯定“抽絲主人”就是呉〓人*12。這則廣告最早刊登在的《采風報》第三號上，至第五十八號還在刊登。筆者在1898年７月16日的《遊戲報》上亦發現了這則廣告，正文内容一字不差，只是後面署上了“抽絲主人啓”五個字。爲什麼在同一時間刊登的同一則售書廣告，《遊戲報》署上了廣告主人（亦即該著作者）的化名，而《采風報》上却沒有任何署名〓？這一看似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却極有可能蘊藏着掲開“抽絲主人”神祕面紗的密碼。
　　答案應從兩〓小報與“抽絲主人”的關系之中去尋找。《遊戲報》的主筆是李伯元，而此時《采風報》的主筆是呉〓人*13。在自己主編的小報上爲推銷自己的著作刊登的廣告，當然用不着署名，這正如在自己任主筆的小報上發稿件一般不署名的慣例一樣。面紗已經掲開，“抽絲主人”究竟是誰，就不用筆者饒舌了〓。

【注】
１）參見魏紹昌《從〈白話西廂記〉的質疑説到〈白話牡丹亭〉的發現》一文，《海南師院學報》1989年第四期。
２）《辛報》，1937年2月5日。
３）《晶報》，1937年2月22日。
４）《晶報》，1937年2月23日。
５）分見《晶報》1937年3月7－8日，4月23日，4月27日。
６）《呉〓人全集》第六巻第427、429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７）李伯元主編的《遊戲報》是晩清小報學習的榜樣，《消閒報》在很多方面亦借鑑之。《遊戲報》上無署名之作一般都是“遊戲主人”之作。這一署名習慣可作爲旁證。
８）《續志春賽》，見《消閒報》，1898年5月5日。
９）《呉〓人全集》第八巻第31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0）《呉〓人全集》第六巻第207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1）13）據《月月小説》第五號《雜録・説小説》欄，紫英評《新庵諧譯》：“吾友劉志沂通守，接〓上海采風報館，聘南海呉〓人先生総司筆政。”又據筆者査閲，《采風報》第一號出版于1898年7月10日。〓據丘菽園《揮麈拾遺》（1901）巻五：“有《采風報》，其主筆，南海呉〓人布衣。”綜上可知，呉〓人于1898年7月主持《采風報》筆政。
12）《關于〈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的兩組資料》，見《呉〓人全集》第十巻第331－333頁，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HU Quan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