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業秀才”鍾駿文詩文鈔

“失業秀才”鍾駿文詩文鈔

劉　　徳隆

　　近代文學研究者無不知曉1906年出版的《遊戲世界》雜志，亦知其編輯者署名寅半生。北京師範大學楊聯芬女史云：“1906年9月杭州出現了一〓“失業秀才”寅半生主編的《遊戲世界》。”非但如此，楊女史將寅半生作爲科擧考試廢除后“被社會抛棄”，“多余的人”的代表加以論述、研究*1。
　　寅半生，曾撰《小説閑評》及《讀〈迦因小傳〉兩譯本后》，爲晩清小説理論家之一。然冠之以“失業秀才”，風趣且爲“首創”，引起筆者的興趣。惜《中國近代文學辭典》、《中國近代文學大辭典》介紹甚簡。故將所得詩文，抄録部分于下，供研究者參考。

　　　　　　自述詩寅半生
　　同治四年春，太歳在乙丑，正月十五辰，呱呱始離母。
　　父本名孝廉，苜蓿博升斗，大父尚在堂，矍鑠異蒲柳。
　　讀書承祖訓，不落他人后，頭角露崢嶸，交推譽衆口。
　　少年具大志，功名視反手，大言日炎炎，立身期不朽。
　　負籍訪名師，聯床聚益友，議論高千古，文章窮二酉。
　　理學探程朱，金石摩蝌蚪，蹉〓復蹉〓。華年已十九。
　　才博一衿青，小試冠衆首，食食羲沾天祿，虚名〓浙右。
　　屡困棘〓中，主司非蒙〓（八應秋試、六次出房、兩次堂備），
　　臨榜終被黜，數奇眞不偶（辛卯科已取中，臨榜被黜）。
　　重嚴相繼近，所爲多掣肘，家世本寒微，青〓難困守。
　　納粟捐廣文，未獲贋組綬，冷官遭裁撤，從此成敝帚。
　　不飛亦不鳴，終年伏戸〓，黄鍾〓長棄，雷鳴驚瓦罐。
　　既不爲勢欺，復不爲利誘，宜乎所遇窮，東西空奔走。
　　老母缺甘旨，無以供〓〓，兄弟我獨無，空插茱萸酒。
　　幸頼内助力，逆來都順受，支持仗中饋，言之實沮忸。
　　天乎何太酷，中年忽喪〓，繼室雖曰賢，終覺不相丑（類也）。
　　子女嘆嗷嗷，家食難持久，大病復經年，世事驚蒼狗。
　　痩骨已嵒嵒，未必康強壽，功名兩字虚，歳月遭躪蹂。
　　堂上鞠育恩，來世酬高厚，深望后嗣賢，松柏産培〓。
　　遊戲了余生，撫髀呼負負。　　　　　　　　　　　　　　（原載《遊戲世界》第一期）

　　　　　　讀《花月痕》小説寅半生
　　事盡傷心太可怜，此身竟被此情牽。
　　蒼天浩浩三千里，碧海沈沈二萬年。
　　笑罵忽成千古事，癡呆難賣半文錢。
　　青衫紅袖無聊甚，卿化飛灰我化煙。　　　　　　　　　　（原載《遊戲世界》第九期）

　　　　　　校刊《哭棠詞》有感，即歩原韻寅半生
　　槽糠無復舊裙釵，覩物傷懷豈獨君。
　　兩字恩情成水月，廿年事跡幻煙云。
　　編詩我幸瞻珠玉，拜墓人方薦韮芹。
　　凄絶不堪深夜讀，那禁窗外雨紛紛。　　　　　　　　　（原載《遊戲世界》第十三期）

　　　　　　亡室童孺人小傳寅半生
　　孺人姓童氏，字玉仙，又號素仙。山陰附貢生竹香公諱寶禾次女也。幼穎悟，四五歳時，識方字數千，得自母教。嘗願與兄同入塾，竹香公狃于習俗不之許。顧心甚愛之，毎謂此女聰穎冠于同儕。苟得易笄而弁，吾家之興未艾也。使襄家政，條理井然，過于成人。年二十歸余。貌秀而腴，所見罕有其匹。余年雖沖（時年十六）而心甚好之。顧孺人性平和而笑言不苟，閨房之内嘗癡然相對，決無片言戲謔。父母恐余之溺于内而荒于學也，甫彌月即令出外就傅。得閨房之樂者僅月有三日耳。自是以后，在家日少。堂上御下嚴厲，詞色不假。幸孺人先意承志，曲盡婦道，非特不遭呵斥，且能得二老歡。余固無〓妹行，當夫一燈獨對，憂郁可知。
　　明年擧一女。家本寒素，不雇乳媼。提攜保抱，身自任之。甫數月，竹香公辭世。孺人性最孝，痛不及見父彌留時也。毎從夢中號哭而醒者再，習以爲常，百計慰之不觧。如是者數月。次年春，余以第二入〓，略展歡顔。顧堂上，以余單丁，望孫心切。嘗謂，若再擧一女，則當爲余置妾。孺人心竊憂之。未幾，連擧五子三女，皆手自撫育，不辭勞瘁。堂上亦時加獎語。
　　甲午夏，先君棄養。余素不善家人事。喪葬諸大端，孺人以孑身任之。遂病，幾不起。纏綿床第者四月有余。辛丑，長子福球年十八，次子福琳年十五，同應小試。余亦送試在郡。案發次子獲雋。是日家中遣使至，蓋五兒福〓適于是日生也。于是芹酌餠筵同時並擧，賀者盈門。孺人心頗樂之。然以長子故，仍不無耿耿也。冬娶長婦並遣嫁長女。事無巨細，皆取決于孺人。嗚呼，精神幾何！心血幾何！而謂能禁此旦旦伐耶！
　　癸卯秋九月，四兒殤。孺人甚痛之，時時以涙洗面。顧又深自忌諱，雖傷諸心不復形諸目。但于無人時暗泣而已。病跟遂由此而伏。幸是冬，福球亦以第二獲雋。福琳旋以一等食食羲，私心稍慰。
　　明年三月，五兒又病。孺人此時已爲驚弓之鳥，心膽倶碎。而五兒之病一如四兒，奄奄垂斃。乃與余謀，將棄之尼庵，生死聽之。蓋實在不忍再見臨死之慘状也。卒爲醫者所阻，遂寢其議。久之漸有轉机。嗟乎，孰料兒有轉机而母竟無命耶。蓋至五兒告痊愈而孺人已一病不起矣。當是時，余先病，孺人猶手調湯藥以進。未幾，孺人亦並病。延至月余，余病未起而孺人舍我而去矣。嗚呼，慘矣！易簀之時兒女輩環列床前，一一呼之，各有所囑，次及〓、次及婿及外孫。一一皆受遺訓。
　　綜孺人一生事，上以孝聞，遇余以敬聞，御下以寛聞，畜子女以慈聞，待郷隣以和聞。蓋二十余年如一日。性朴素，不事華飾。嘗謂人生衣食，自有定數，豈可暴殄天物，以自促壽算。故粗衣疏食甘之如飴。余年弱冠時應試赴郡，嘗爲匪人誘博，負數十金。時家君在堂，不名一錢。歸謀孺人。孺人慨然出首飾數事，質庫以償。旋以針黹紡績贖之無怨色。隣有孤寡無依者，孺人苟有所聞，輒毎月以私蓄周恤之數年無間。宅后有基地數分，爲族中無頼所覬覦。蓄意強覇。乘余外出，將妻棺強〓之。予歸與論，不理。勢不得不興訟。孺人屡勸息爭，臨沒猶眷眷于此。余性懦弱，易爲人所欺。孺人百端慰籍。輒以義命自安爲勗。事有疑難，苟謀之孺人，片言立決。其才干又如此。孰天不永年竟不克償偕老之願，而遽舍余于半途也。惜哉！
　　孺人生五子長福球諸生，次福臨廩生，三福瑤幼讀，四福〓殤，五福〓在抱。女三，長適同邑廩生陸鍾禧，次待字，三適上虞附貢生徐君殿臣次子。亡年蓋四十有四。
（原載《遊戲世界》第三期）

　　　　　　與單吉六書寅半生
　　足下鸞弦之續樂乎？足下之樂僕曾先樂之。不料足下之亦樂其樂也。然足下此時固尚在樂中也。今夫樂者，苦之種子也。苦者，樂之結果也。事固有一擧一動一語一言，在當日平淡無奇不以爲樂，及數年以后回想情形，覺當時之樂實有萬金不能購者而轉恨此樂之不再也。惜乎當時之不以爲樂也。
　　僕與足下訂交垂二十年，所最樂者風雨一燈，聯床夜讀、傾心吐腹，無隱不陳，可謂極人生之樂室矣。然所謂樂者猶淺也。僕所耿耿不忘者，實在味清團坐，啜茗夜話時。當時賢伉儷固談笑風生，愚夫婦亦形骸脱略，禮跡不拘，性情相見或互述家常，或縱談陳麗卿、十三妹故事，以消長夜。兒輩嬉笑躱藏，癡然〓然。一任風饕雪虐，檐溜成冰，而門以内和氣〓然，雍容歡暢。及至宵深臨別，而〓妹細語〓〓，依依不舍。燈盡于前，婢促于后，猶非半時不可者。
　　嗚呼，此情此景宛在目前。雖伊等泉下或仍有此樂，而僕于無人時冥想及之，覺當時之樂爲何如乎。足下亦曾追憶之否乎？然足下此時固有所樂者在也。僕非謂足下之忍于忘情也。蓋足下之所處，固有較勝于僕萬萬者，宜乎足下之只有樂不知有苦也。雖然我非子安知子之樂，然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子之樂。足下休矣。竊願有以教我。　　（原載《遊戲世界》第三期）

　　　　　　鏡秋閣記寅半生
　　鏡秋閣者，繼室唐孺人可紅女史之粧閣也。
　　甲辰夏，先室童孺人怛化，兒啼女哭，慘絶一時。時余猶在病中。家政〓然，乏人主持。戚友之弔〓者，咸以繼室請。嗚呼，骨肉未寒，忽議及此，且亦不願與死爲隣之人，再累人間好女子。故屡請而屡却之。然當夫孤燈悄悄，月夜蒙蒙，人語沈沈，悲風瑟瑟，此景此情，幾不自知或生或死、或夢或醒，而病遂益劇。太夫人憂之，謂：“家不可一日無主，襁褓弱息不可一日無母。”力主續娶之議，戚友和之。于是婚喪並擧，弔者在前，賀者在后。僻味清書室樓三楹爲洞房。樓之側有閣葺而新之，位置鏡匳以爲粧閣。
　　當是時秋高氣爽，閣畔有丹桂二株，乘時馥郁。余病遂日起。因顔其閣曰“鏡秋”。復手題一聯云：撲面粉花香入鏡，畫眉筆氣老横秋。蓋曾幾何時而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矣。
　　孺人姓唐氏，名銀芳，字可紅。年二十有六。歸余后，遂自稱爲“鏡秋閣主”。通翰墨。貌不及先室而才則過之。事太夫人兢兢業業無失禮，撫子女如己出。暇則靜坐閣中，或焚香弄翰，或渉覽新出泰西小説，或巻簾看村農秋獲，或臨窗聽好鳥弄晴。奇書半架，雜匳具以縱横;好月一弓，斗晩粧之〓〓。嗟乎！死者已矣。竊願與生者廝守此閣，再作數十年之寄寓也。是不可以不記。　　　　　　　　　　　　　　　　　　　　　　　（原載《遊戲世界》第四期）

　　　　　　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彊，又先于其
　　　　　　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舊稿）寅半生
　　臣去而不忘其去，眞視如手足矣。夫去而有故，則君已爲舊君矣。乃出則導之，往則先之，田里則不忍遽收之。非眞視如手足哉？謂宣王曰：“古人君所以加恩于其臣，不必其長依其闕下也”。即當去此適彼亦有〓〓無已之情。始以防護者衛臣之身，繼以遊揚者通臣之志，終復以不遽籍沒者慰臣之心。嗟呼，合則留，不合則去。在人君固莫能挽也。而何幸加恩于其去者？猶事事足，令人感也。諫行言聽，膏澤下于民。斯時也，君臣合徳，朝野蒙休，堂廉追喜氣之風，黎庶食承平之福。上下相得、怡然歡然，若臣亦何幸而有此遇哉！乃無何而欲去矣。曰“有故”。問其故，君不能言也，臣亦不能道也。豈所諫或有未當歟？豈所言或有未善歟？豈膏澤猶有未〓歟？皆非也。
　　第見夫出門惘惘，就道匆匆，北闕投簪，東郊策杖。親朋祖帳爭吟贈別之詩，父老攀轅莫挽長行之駕。到此一肩行李，古道蒼茫，空余兩袖清風，宦嚢蕭索。嗟呼，若臣也而竟去哉。猶幸甫辭故主，旋拜新君，長途無寇道之驚，異地展風云之略，登朝拜爵，湯沐重頒，授室營居，門閭復起，正不知誰爲導引，誰爲先容，而使若臣一去不返，竟不復思及田里也。
　　客有問于若臣曰：君來此國，君去彼國也。爲君計之，已數年矣。至于今猶念及舊君否？言未已，若臣避席而對曰：噫吁〓！何忍一日忘舊君哉！猶憶夫始出彊也，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郷之客。加以國門之外，匪類縱横；草澤之中、姦民嘯聚，而予得以長行無恐者，以君使人導之故。此予所不忘情于舊君者一未已也。夫遠適異國，昔人所悲所以，函谷烹雌，英雄落拓，秦郊叩角，豪傑沈淪。猶憶予之初來也，行踪未届，聲譽先馳，行人則秉節而迎，君公且虚左以待。一言契合，頓成末路。功名片刻周旋，重結異郷賓主是何故哉？則惟吾君有以先之也。此予所不忘情于舊君者又一。未幾有自故郷來者告予曰：子之田里，君尚未收也。蓋無日不望自子之反也。桑麻無恙時，深剪拜之，思松菊猶存，仍待歸來之客。問家郷之風景，猶是當年；話故土之情形，恍如夢寐。嗟嗟，老臣無状，空沾高厚之恩；聖主多情，尚念逋逃之士。越一年而來告者如故。又越一年而來告者仍如故。至于三年而始聞不復待也。然后收予田里也。此又予所感激涕零而絶不忘情于舊君者也。乃無何，而舊君之訃來矣。
　　（評語）凭空結撰，體會入微，古致磅〓，猶其余事。存我
　　（説明）此壬辰應學海堂月課作也。純從對面着想。而題中神理頗能面面倶到。當時傳鈔　　殆〓。近檢閲之，因或散或整並不落八股〓臼也。　自記
（原載《遊戲世界》第三期）

　　　　　　《遊戲世界》發刊辭寅半生
　　迢迢千古遊戲之局也，茫茫六合遊戲之塲也。造物具遊戲之神通，以成此世界，吾人即其有遊戲之資格以處此世界。故星隕月食天之遊戲也，滄海桑田地之遊戲也。忠臣侠客名士美人無一非遊戲之人。即古今來可驚可愕可怪可異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事無一非遊戲之事也。.推之藏修之后，必繼以遊牛刀之，言亦出于戲。得臣曰：請與君之士戲。然則兵革戰爭無在，不可作遊戲觀也。
　　乃者，風潮巻地，烽火驚天新舊相乘，文野過渡。以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之例推之，則遊戲者見之謂之遊戲而已。
　　夫人生不過數十寒暑耳，上之既無政府諸老遊戲之權，次之又無宦海諸公遊戲之勢，下之並無面團團諸翁遊戲之財。則將以何者爲遊戲之見端乎。金聖嘆有言曰：“筆，我不知其爲何物也？墨，我不知其爲何物也？手，我不之其爲何物也？心思，我不知其爲何物也”。吾則曰：皆遊戲之具也。抱遊戲之具，乘遊戲之時，于此而不知遊戲、不能遊戲，則吾恐數十年后雖欲遊戲又烏得而遊戲？繆蓮仙曰：仙則有遊戲神通，佛則有遊戲三昧。吾儒豈無遊戲文章旨哉。誠善于遊戲者哉。幾案乎，舞臺也，字句乎，活劇也，運遊戲之心思，假遊戲之筆墨，作遊戲之生涯。西人有三大自由，曰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吾則請増爲四，曰：遊戲自由。嗚呼，遊戲之局一人創之，遊戲之文四海征之。其遊戲者固遊戲之，其不遊戲者亦請以遊戲概之。于是遊戲之世界成、于是《遊戲世界》遂發現乎世。　　　（原載《遊戲世界》第一期）

　　　　　　書鍾八銘像峰石
　　鐵面冰心四十春，不求富貴不求人。
　　讀完青史空千古，散盡黄金剩一身。
　　（君本巨富，因結友買書遂揮霍淨盡）
　　虎似須眉虹似氣，玉爲骨格水爲神。
　　紛紛面具都成假，始信斯圖自有眞。

　　　　　　鍾駿文傳張麟年
　　鍾駿文，甫八銘，又字伯銘。以義侠自命。生平無他好，好廣交、好讀書、好排難解紛。于是祖若父相遺之數萬金，遂盡于數言中矣。里人多戴之，同輩多哀之，魑魅魍魎多揶揄之。八銘曰：“吾豈守錢虜者哉！窮達其吾命乎哉。貧富其吾天乎哉？吾其怨吾命乎？抑將違吾天乎、友乎？其吾之衣乎、書乎？其吾之食乎？排難解紛其吾之職乎！此外一切得失事，吾何知乎？”八銘童時應縣試，列冠軍，衆嘩然。縣主取八銘巻示衆，衆乃服。八應秋試，鶚薦者六，堂備者三，終不獲選。劉〓下第，我輩登科，其不堪信哉！八銘坦然曰：“科第豈足榮，八銘自有眞也”。由是，八銘遂放浪詩酒，坎〓以終身。
　　八銘居錢清鎭。有富蠹以阿堵甲一郷，〓睨一世。道路以目，無敢〓其鋒。某宅旁有公路一〓，爲四村出入要津。某涎之久矣，欲並呑。爲擴充屋宇計，集武夫數十輩謀于深夜無人時毀去路跡。四村父老聞有是謀，提妻挈子哭聲沖霄，計無所出。八銘聞而哀之，召二三父老，諭之曰：“諸父老毋怖，有八銘在。”時届冬令，風雪浸天，且値深夜，嚴寒逼人。八銘徒歩至縣。謁縣主朱公。口講指畫，具陳公路形勢及得失利弊。縣主大怒。立赴鎭，傳某富痛斥之，事遂寢。各郷父老歡聲雷動，拍掌大呼，謂此后世世子孫得其歩皇途坦蕩者，皆我鍾老爺之賜也。村中婦孺莫不牽八銘之衣、執八銘之手若有不勝其情者。八銘曰：“諸公何戀戀爲吾之所爲者。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于是諸父老拍掌歡呼而散。
　　吾于八銘素無一面交。光緒丙午夏六月，晩浴后，持《南華經》一巻，坐梧桐蔭下且誦且讀。自顧若羲皇上人。忽郵人遞一函。函尾署“鍾八銘自蕭山寄”七字。余見而怪焉，曰：“八銘何人也？與余素不相識，何貿貿然來哉？”剖函視之，乃備道飢渇，想欲吾訂交之意。且云：“毎閲近世文字，惟足下之文若生龍活虎，縱横一世。余子碌碌，無當意者。”余曰畢，斤斤喜喜，天地中尚有知己者在。遂訂交。交既久，八銘問曰：“君著《四海須眉傳》而獨遺八銘者何也？八銘大事，惟君是頼。”余答曰：“文字之道成之愈遲者，傳之愈遠。若率爾而應，不一年二年，不一日二日便消滅矣。吾豈忍遺足下哉？又豈勞足下自薦哉？”積若干日，此傳斯成，自謂可以對知己矣！
　　八銘有《自述詩》。讀其詩者可以見其人。詩曰：（前刊，此略）
（原載《遊戲世界》第九期）

　　　　　　《遊戲世界・敘》泉唐・天虚我生
　　神仙遊戲三昧，才人遊戲筆墨。吾人生今世界，不能爲神仙，不能爲才人，將埋首〓下，抑郁窮困以終其身耶？寅半生曰：“天生吾人于今世界，非必欲吾人埋首〓下，抑郁窮困以終其身。吾人縱非神仙、縱非才人，顧遊戲三昧、遊戲筆墨，亦未傷天地之和，第不狂號叫囂，貽文字羞，斯亦可于今世界占一分子地位矣。且今世界之界限多矣。曰官界、紳界、商界、學界、軍界、女界、報界、詩界、小説界、宗教界、教育界及種種界，正不可屈指計。顧凡此以上之世界大都有所限制、有所範圍。世界人衆，競談自由，而吾謂以上之世界未必果有其自由之權利也。世界之獨可以自由者，惟吾性情；性情之可以發達自由者，惟吾筆墨；筆墨之可以揮撒自由者，惟遊戲文章。舍遊戲文章而外，則策耶、論耶、義耶、詩詞歌曲耶。要皆有所範圍、有所限制，不能任吾性情之所至，任吾筆墨之所之也。”
　　世道〓衰，斯文墮地，隨園以性情論文章，今則維以新名詞論文章而已。嗚呼，吾傷于斯文之將喪，蟲蟲者競以新名詞堆砌文字而矯飾欺人，其實亦欺人自欺耳。強拗其性情，浪費其筆墨，〓〓與其浪費筆墨爲人云亦云之説，又何若放縱其筆墨爲遊戲文章之愈乎？往者繆蓮仙〓拾羣言，輯《文章遊戲》一書。海内傳誦，僉謂是眞性情，是大文章。惜蓮仙既往，世無有繼起之者。海上歳有《遊戲報》之設，而于遊戲宗旨，殊相背違。
　　寅半生垂垂將老，無所癖好，所癖好者筆墨耳。生今世界，無所用其筆墨乃放縱其性情爲遊戲筆墨。顧亦不敢私其所好爲獨樂世界，世界中人不乏好遊戲者，于是援繆蓮仙輯《文章遊戲》之例，月纂一編，付諸梨棗，公諸同好。命其名曰《遊戲世界》。于戲，亦可以見寅半生之眞性情矣。
　　首編既成問序于予。予曰：寅半生才人也，神仙也。《遊戲世界》，極樂世界也。余方輯《著作林》，以余爲報界中人，詩界中人，小説界中人。嗚呼，余不幸爲此三界中人，余亦徒自苦耳。余將把臂入《遊戲世界》。
　　寅半生其歡迎余乎？若然，則余登極樂世界矣。特余非神仙，余非才人。余爲此序，余殊汗顔。人讀《遊戲世界》者，亦以余序爲遊戲文章也，則亦以見余之眞性情矣。
（原載《遊戲世界》第一期）

【注】
１）楊聯芬《晩清至于五四：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

（LIU Delong）